肃州,龙城。
驿馆的前厅内坐着龙观音和龙娑,还有阿史那家的家主阿史那尽真,张长胤星夜兼程回来后就召见了他们,那些心腹站在外面不知事态,而坐在里面的他们面色有些沉重。
按龙观音得来的消息,今早是有一批汉人过城,且直奔玉门关而去,应该就是韦庭祯的人马,大概有五六十人之众!
韦庭祯虽背弃李唐,但也不敢轻易相信青龙,所以定会带上心腹死士,且定会亲自去飞仙镇拿到安西藏印,这是他保命的根本。
青龙虽先一步前往飞仙镇,但他还是得老老实实等韦庭祯赶到,因为那边的复唐义士只认韦庭祯。
在韦庭祯和青龙看来,他们的谋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大量复唐义士已经惨死在半道,接下来只要在飞仙镇拿到安西藏印,同时守株待兔等李唐遗孤露面。
事成之后,一个可以跻身兵部尚书,一个可以晋升御史,位极人臣!
前厅后面的内院,那夜的打斗痕迹已经被白雪复盖,元嗣如他的长槊般直立在院中央,肩上已经积了不少雪花,他甘愿站着是在向张长胤请罪。
楼内飘出羊汤的浓郁香气,是龙观音直接将胡记的店主带到了驿馆,熬制了一整锅正宗的羊汤。
“吃吧。”张长胤微微一笑。
与他同坐的有天机和天暴,以及闷声不响的长安郎,和初来乍到的张居真。
天杀站在门口,一听张长胤发话她转身望向了楼外,咬着唇默默地眼泪直下。
“少主,吃不来了。”天暴憨直笑道。
他的右手与青龙对轰一拳,现在白布缠得不见五指,左手又因为刀伤同样缠了不少白布,但最让天杀接受不了的,是他那空荡荡的左小腿。
天机也坐着不动,因为他身上的伤势虽轻,但嘴上缠紧了白布,只留出一道口子,这几日进食全靠小勺舀点米粥喝。
站在张长胤身后的大婢眸光敛不住杀气,因为她嘴上的伤与天机的如出一辙,是拜同一个人所赐!
为了让气氛不至于这么凝重,天机绷着嘴说道:“没手,那就用脚趾夹筷子!”
本是句玩笑话,可天机瞬间意识到说错了,因为天暴连脚都缺了一只,他眼中闪过痛惜,却立马转了个表情,自个伸手为天暴捧起大碗。
“你先吃!”
天暴有好吃的他都会让天机先尝,所以他本能地脱口而出,却也意识到说错了。
两人倒是相视一笑。
接着天机先倒给天暴满满一口,然后自己拿起勺子尝了一小口,虽然嘴巴没说话,神色却已经极尽表达,天暴心领神会大喊道:“好吃!”
张长胤象个没事人般望着他们,其实他怎会不知两人现在吃起来费力,但这种不以为意,反而是对绣甲二少最大的尊重,让他们不会觉得自己废了。
长安郎也配合着吃起来,还催着张居真也尝一尝西域美味,可当张居真准备动筷,张长胤却开口了。
“先生,若不留长安郎活口,那安西藏印还有用么?”
正在嚼羊汤里馕饼的长安郎一愣,自己好端端吃着,怎么就议论起自己的死活了。
“这……”张居真陷入沉思。
此番他们兴师动众潜入河陇,就是要带着长安郎去往于阗国,用手中的安西藏印打开尘封了一百多年的宝藏。
这些宝藏的历史鲜为人知,是旧历天宝四载(公元745年)安西大都护高仙芝西征所得,当时唐军历经数月横跨葱岭,平定西域诸国之乱,收缴了涅国国库中的所有黄金,还与大食国进行了唐史上着名的怛罗斯之战。
此战唐军虽败,但两万对十万,唐军还是大大震慑了大食国,令其不敢再觊觎东土。
西征而回的高仙芝加官至右羽林大将军,但这批黄金并没有运回长安,一开始秘密封藏在于阗国,后因爆发安史之乱,大唐国力虚弱无力镇守西域,这批黄金从此就留在了于阗国。
安西藏印就是打开石窟的钥匙,只要李唐遗孤携印索求,于阗国王会信守承诺交出所有黄金。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张长胤打断了张居真的思绪。
“或许从一开始朱梁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形,若用不上长安郎,韦庭祯他们就动用后梁在河陇的影响力,比如让曹议忠率军前往于阗国,逼迫于阗国王交出宝藏!”
“所以归义军无论如何都是他们最大的阻碍,必须要事先铲除!”
张居真点点头觉得言之有理,但思绪一展忽然忧虑起来,急道:“那他们会不会直接去敦煌了?”
“不会!”张长胤否定道,“他们一定会等长安郎。”
“对于朱温来说,宝藏固然重要,可李唐遗孤更是他的心头大患!只要长安郎还活在这个世上,他就永远皇权不稳,北边的李克用也会打着忠唐的旗号蠢蠢欲动。”
张居真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转头望向长安郎,然后对着张长胤眼神坚定道:“安西藏印事关复国大业,望张少主收留殿下,由我等去飞仙镇!”
“河陇还有多少你们的人马?”张长胤问到了关键所在。
张居真低下了头尽显窘迫,无奈道:“应该不多了。”
一直在旁听的大婢奉劝道:“以青龙的谨慎行事,他身边带的手下必然众多,另外还有韦庭祯的人马,你就算能与青龙一战,也无济于事。”
“事在人为。”张居真坚定地抬起头说道。
“算上我们。”张长胤话虽不重,但这样的回答极具分量,因为这将押上很多人的性命。
“不可!”张居真都不作半点思索,“你不可犯险,殿下也不可犯险!”
“因为什么?”大婢凝眸相问,她看得出张居真有隐情。
而这个读书人欲言又止,知道张长胤身世的长安郎端着羊汤表情古怪,场面一时安静,最后张居真还是没有说出久藏心中的秘密。
当年是青龙带人暗杀朱雀,而朱雀在临死前让张承奉答应一个要求,那就是不要找青龙报仇。
因为一旦去复仇,就表明张长胤是朱雀之子,那么就会给张长胤招来无尽地杀身之祸!
可惜张居真一辈子都说不了谎,所以当大婢这样质问,他掩饰的神色表露无遗,但还是硬着头皮慌不择言道:“复唐大业与张少主无关,不该让张少主卷入其中!”
张长胤微微一笑,反驳道:“先生是没听我方才的话?”
“先不说归义军与朱梁不共戴天,现在青龙已经知道阿姐在我这,此时若不趁乱杀了他,那等他不久后有备而来,阿姐和我都得死。”
“若曹议忠助青龙拿到了宝藏,有他一日在河陇,我也同样不会有活路。”
“先生,容我问你一个问题。”
“韦庭祯叛变,不出所料的话,在长安和洛阳的不少人已经被杀了,没了安西藏印,你们复国的胜算还有多少?”
还在担心后辈安危的张居真神色骤紧,是啊,随着韦庭祯倒戈,复国大业将来该何去何从?他就算身死也换不来大局的转变!
“所以安西藏印必须拿回来,关乎你们,也关乎我们,且事成之后我要你们答应一件事!”
长安郎和张居真同时摒息而听。
“借兵。”张长胤目光深邃,他已经看到了归义军拿下瓜州之后的未来。
“长胤兄,只要长安郎借的出,连命都可以给你。”长安郎恬淡道。
身为万言策论登科的张居真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张长胤所指,领会道:“张少主要借于阗之兵反制沙洲曹家,然后借凤翔之兵反制甘州回鹘?”
张长胤却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不是反制,是拿下河陇!”
张居真这一刹那抬头望向张长胤,看着这副面庞,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张承奉。
曾经他们就在长安的万金楼把酒言欢,姜霸先扬言要做大唐的四镇节度使,张承奉发誓要光复河陇十一州,而他也想金榜题名做下一个张九龄!
所以当他看到张长胤此时的气魄,心中顿生期许,但一切都得回到眼下的困境,必须要先抢回安西藏印。
长安郎看着张居真一脸忧愁,先安慰道:“先生,吃饱是头等大事,哪怕上路也得做个饱死鬼,长胤兄既然决定去飞仙镇,那他心中定有权衡,你不也教悔过我,事在人为!”
张居真微微点头,眼下的确只能事在人为了!
“多吃点,马上就要动身了。”
张长胤说罢拿起桌上的金令牌,起身走向院中央的元嗣,看着这个下跪行礼的年轻将才,他将令牌递于他,下令道:“元兄,你带阿史那家的人马去南门,会有一批汉人从金塔寺赶来,张先生会与你同去,留住他们。”
“喏。”元嗣接下金令牌,同时也咽下了憋在心中的好些话。
当起身之际张长胤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幸好当时你没在驿馆。”
短短的一句话,让元嗣胸口顿时畅通,想着接下来必有要事去做,遂重新收拾起精气神大步而去。
接着张长胤走进了前厅,龙观音等人起身行礼,他们都清楚接下来河陇有大事发生,而他们必须坚定地站在张长胤这一边!
“龙夫人,你方才还有什么事要说?”张长胤问道。
“回少主,是有关后梁的观察使,此人十日前曾路过龙城,龙沮渠也是从他口中得知那李虚乙的行踪,眼下他已经停留在锁阳城,并由夜罗达干传来了一道命令,让少主即刻返程面见。”龙观音禀道。
张长胤听后略微算了时日,发现他与这观察使在半道刚好错开了,他转而问道:“这个观察使,是不是在归义军与回鹘大战前就来过?”
“是!他叫杨道京,正是他拉拢了龙沮渠和曹议忠!”龙观音说着忽然面色一冷,“或许郎君的死也与他有关!”
“杨道京?”张长胤复念了此人的名字,心中立时有了定论,青龙和韦庭祯虽有官职,但是要在河陇调动各方势力,那的确需要这个掌控河陇各方的观察使!
这些人既然到了飞仙镇,相隔不远的天橐城慕容归寿定是摇尾相迎,恐怕天橐城一城之兵力可为其所用!
陷入思考的张长胤用指尖敲起了椅腿,片刻后道:“龙夫人,一会你替我送信到锁阳城,交给监官论福安。”
龙家在河陇各大城设有暗驿,以信隼通信,时常通报各城内的动静。此法是河陇各势力惯用的法子,归义军和回鹘人也会大铺暗驿,以确保对局势了如指掌。
“是!”龙观影并不多问哪怕一个字。
“你手上还有多少龙影?”张长胤又问道。
龙影是龙家从小训练出的刺客,之前在锁阳城乱葬岗遇到的就是他们,后来龙沮渠派来暗杀龙观音的也是他们。
青龙年少时也曾是龙影中的一员。
“还效忠于我的只剩四十二人。”龙观音继续如实应答。
“都给我。”
听张长胤如此直接,一旁的阿史那尽真有点坐不住了,这四十二名龙影可不是普通的龙影,他们是对付龙沮渠的杀手锏!他虽不知道张长胤具体要去办何等大事,可他能预感到这些龙影或许会有去无回。
“另外,我需要幻烟。”
“是!”
等张长胤走出前厅,阿史那尽真终于向龙观音开口道:“夫人,要不要思量下后顾之忧?”
他身为阿史那家族,自然要以家族利益为上,显然张长胤是要与后梁结仇,稍有不慎就要丢掉全族性命。
龙观音轻抚龙娑脸颊上的鞭痕,十分坚定道:“他与越强大的敌人交手,说明他也强大,我们没有选错。”
阿史那尽真学不懂汉人的那套,但他认可龙观音的智慧,既然她都如此坚信,那整个家族定会站在她的身后。
不久后,龙城南门前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虽穿着河陇的衣袍,但埋起来的都是一张张中原汉人的脸。
元嗣领着阿史那家的亲兵堵住了城门,那个城尉凑上来说道:“元押衙,遵家主令我等需查验进城的汉人。”
元嗣板着脸,冷道:“来的是夜罗大设的人,不然我会候在这里么?”
城尉还想说话,可看了一眼元嗣手中的长槊就咽了回去,自那日龙观音回城起,所有人都清楚龙家这个婢生子的本事了。
元嗣见其未退走,眼神一凛,道:“要么将龙沮渠叫来!”
这城尉见元嗣口气如此狂傲,只好挥了挥手,让底下的门卫退的远些。
“去将先生请来。”
不一会儿张居真走向这队人马,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姜暮烟,只不过两人才轻言几句,他就神色变得拘谨,最后扭头望向城门,因为在城门内停着张长胤的马车。
姜暮烟催马进城门,最后来到了马车旁。
大婢知道一些事瞒不住了,伸手推开了车厢门。
里面的长安郎僵硬地转头,向姜暮烟尴尬一笑。
“跟我来。”姜暮烟说罢下马,径直走向城墙石阶。
长安郎手指自己误以为是叫他,而张长胤已经起身落车,跟随她登上了城墙,一时飞雪漫天,四野空旷,仿佛世间只留他们二人。
记得姜暮烟曾说过,她最喜欢站在城墙上看雪。
“听说你要去飞仙镇?”
张长胤不知怎的心跳加快,或许是因为情人眼中出西施,只觉姜暮烟的侧脸在飞雪中十分唯美,此时近看要比那夜花墙前更好看。
尤其是她的眼眸,总有那么一层凄美,惹人疼惜。
压着心中的这份悸动,张长胤着重道:“杨道京应该封锁了沿途关隘,我会让人带你们从祁连山下的小道走,算时辰应该要比韦庭祯快一日。”
“说一下现在的情势。”姜暮烟的言语冷淡,没有半点情愫。
张长胤将朱梁那边的人马动向详细告知,甚至连自己对杨道京的盘算也和盘托出。
“知道了,七日午后,我在飞仙镇北面的僧坊等你。”
“好。”
姜暮烟没有多馀的话,连视线都在回避张长胤,当她转身走过张长胤时,垂睑看了眼他腰间的铜铃铛。
张畅饮循着视线恍然大悟,他那时只知用傩面乔装,却忘了摘去腰间的铜铃铛!
雪风从城墙上缱绻而过,姜暮烟能感受到站在原地的张长胤,也能感受到投来的目光,但她孤身离去。
长安郎在墙下等侯,他想劝姜暮烟回凤翔,但又知道大家的命运都会去向飞仙镇。
姜暮烟从他身前走过时,只伤感道:“原来他在装傻。”
长安郎用点头回应,但眼见姜暮烟走远,他才惊觉这句话有歧义!
姜暮烟一定是觉得悔婚时张长胤也在装傻!
“孽缘啊!”长安郎仰天一笑,扭头望向张长胤,自言自语道:“长胤兄,你去飞仙镇,难道不是因为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