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塔城一处幽静的府宅前,十几个黑影悄然出现。
他们都藏在披袍之下,为首之人没有急着拍门,而是站在门外听里面的动静,其馀人等有默契地四处张望,以确保没人跟踪至此。
当下除了远处传来宵禁的鼓声,里面寂静无声,忽然一声猫叫传出,让为首之人顿感放心。
一行人拍门进府,开门的管事关好府门后走上前,朝为首之人躬敬行礼道:“将军!”
为首之人拉下袍帽,露出的是一张女子面庞,她正是凤翔左厢兵马使,姜慕烟。
“韦公到了?”
“是。”
“你们先过去。”
这行人随管事离开,前院只剩姜暮烟安静站立,她轻拍腰间的铜铃铛,没多久那只黑猫从角落走了出来,来到她的腿边用头蹭了蹭。
“给。”
姜暮烟摸出了一块肉干,俯下身亲手送到黑猫的嘴里。
“下次见你就不知是何时了。”
姜暮烟摸了摸猫头,随后起身走入府宅深处,在前厅已经站满了人,除了她带来的十几人,还有二十馀张生面孔,他们都看起来风尘仆仆,因为刚从灵武那边日夜兼程赶来。
兵部侍郎韦庭祯正在前厅内吃面,身后的挛生兄弟寸步不离,姜暮烟认得他们,是韦庭祯身边最信任的贴身侍卫。
“唔,姜将军!请就坐!”
姜暮烟并未就坐,大口嗦面的韦庭祯倒也不以为意,抹了抹额头烫出的汗珠,第一句便问道:“姜将军,可与潜龙相见?”
“尚未谋面。”姜暮烟虽是在撒谎,但神色上没有半点纰漏。
韦庭祯皱起了眉头,此番前来就是要与潜龙秘会,并与之同去于阗国办件大事,若潜龙不知踪迹,那诸事休矣!
如今后梁势力遍布天下,复国义士中也有暗桩渗透,朱温不惧北方的李克用,唯独对李唐遗孤寝食难安,故为保潜龙安全,唯有少数几人知其身在河陇,而唯一能与潜龙面见的只有姜暮烟。
“那何时能见到潜龙?”
韦庭祯捧起面碗大口灌汤,看似漫不经心,但眼珠子用馀光紧盯向姜暮烟。
不止是他,连身后的挛生兄弟也同样盯向姜暮烟,他们此时已在府中,身上的兵甲却一样未卸。
包括外面的那些生面孔,不止生,眼神中还透着杀气。
久历生死的姜暮烟何尝没有察觉到这份异样,但她万不敢对韦庭祯有一丝怀疑,要是这位复唐肱骨都归降了朱梁,那大唐还想有什么复国的希望?
“张先生呢?”姜暮烟还是试探道。
韦庭祯顿时面露悲怆,叹息一声后哑声道:“我等被一路追杀,幸有诸位义士舍命断后,我才没有暴露身份,先生也……”
“追杀的是何人?”姜暮烟也心中骇然,护送韦庭祯入河陇此事慎之又慎,怎么还会被朱党盯上?!
“崐仑山的人。”韦庭祯如实相告。
趁姜暮烟思索之际,他又面露愤懑道:“先生说是有暗桩告密,所以我等到了这金塔城只能处处提防,还请将军见谅。”
显然,韦庭祯察觉到了姜暮烟方才的眼色,故特意搬出张居真来让她宽心,并以此说辞来掩盖身后挛生兄弟的不敛。
姜暮烟终于放下了戒心,她也情知事态紧急,故禀明道:“韦公,等你到了飞仙镇就会有潜龙的消息,凉州那边追来的杀手已经入城了,还请速离。”
“那将军你呢?”韦庭祯满眼关切。
“我的人会挡住这些杀手。”姜暮烟叉手恭送。
“将军……”韦庭祯话语迟疑,因为他觉得姜暮烟和张居真是同类人,多说无益。
姜暮烟抬眼对视,韦庭祯立即避开了她这双毫无杂质的双眼,只道:“将军保重!”
挛生兄弟立即护送韦庭祯出府,姜暮烟等人跟随送行,可当韦庭祯和挛生兄弟踏出府门,那二十馀生面孔中有人将大门轰然关闭!
已经上马的韦庭祯回望了一眼,叹息道:“唉,这等将才不为我所用,可惜啊!她只忠于她的大唐!”
“他们在哪了?”
挛生兄弟中一人禀道:“此时应该在北门那边了。”
三骑再夜色中消失,而府内的两拨人马已经拔刀相向。
“韦庭祯已经投了朱梁!”姜暮烟瞬间有了判断,眼眸中尽是痛恨,但没有被这样的变故扰乱心神。
对方一人走出,看面相和身形大抵是边军中的悍将,声音粗犷道:“诸位可以上路了!”
“杀!”
姜暮烟一声令下,她身边这些人也出自凤翔军,帐上都有个数百人头,此时纷纷扯掉披袍露出了战甲,一张张冷峻的脸庞迎上了敌人。
军人的对杀没有花里胡哨的招式,也没有嘈杂的喊声,各自都是死人堆里爬出的老手,用的都是朴实无华但最有效的杀招,可双方都有甲在身,就算两三人合力也不能速杀了对方!
姜暮烟手中的横刀比一般的长出不少,这种刀在马背上砍杀尽显优势,但下马之后就不宜被近身,几个边军本想趁机欺近,谁料她的刀法精湛,又凶猛无匹,一人在全神贯注下也被一刀斩去首级!
谁都听闻过凤翔军中有个女兵屠,但都以为她厉害在于用兵,不曾想战力竟如此恐怖!
姜暮烟素白的脸颊上溅了几滴血,衬得她英气更盛,这几个边军她倒不惧,但韦庭祯敢如此堂而皇之,那就表明……
果然,密密麻麻的黑影在院墙上出现,这些人不要猜都知道是凉州来的杀手!
“退!”
对方人数众多,己方这十几人只能退到厅前,以免腹背受敌。
但有了这些杀手的添加,姜暮烟的这些手下开始出现伤亡,看着昔日袍泽血溅当场,她却不能停下来悲伤,只能奋力拼杀。
“带将军走!”
此言一出,有两名凤翔军拽着姜暮烟退入前厅,而其他人关上厅门后继续厮杀。
与姜暮烟入内的其中一人顶住厅门,急道:“将军你走!”
此时是逃命的最佳时机,但姜暮烟眸光坚定,念出了年少时记忆犹新的两字。
“不退!”
这一瞬间,数个念头交织。
她不能弃袍泽于不顾!
她更不能放任这些杀手去追杀长安郎!
复唐大业需要有人化为馀烬,可以是张居真,也可以是她姜暮烟!
还有,如果战死于此,也就可以不用回凤翔成亲了!
是大义,是私心,是蔷薇花散于风雪的凄美,她冲到顶门的兄弟面前,义无反顾地将他拉开,然后重新打开了厅门。
外面死战的兄弟回头望来,他们先是焦急,然后是感激,最后是同生共死的决然。
姜暮烟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兄弟,握紧横刀冲杀上去。
“杀!”所有凤翔军奋勇大喝,姜暮烟正是他们心中的纛旗,旗在人在!
雪花飞舞,陷入宵禁的金塔城被黑暗吞噬,而在离此处府宅稍远的大街上,一辆马车正在撞开风雪飞驰,它已经去过了两处秘密连络点,现在将在长安郎的指挥下前往最后一处。
“快到了!”长安郎把头探出车窗欣喜道。
车厢内的张长胤缓缓戴上了傩面,然后将横刀拔出拄在身前,傩面下的双眼冷如寒月。
长安郎坐回位置,窗外带进的雪花还在车厢内飘动,其中一片落入了中央的炭盆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没了玩世不恭,而是真挚地说道:“长胤兄,要是青龙在里面,让我去换她出来。”
“殿下不可!”张居真率先劝阻,大义凛然道:“姜将军亦不愿如此!在下尚存馀力,由在下去救!”
长安郎望着炭火,看着它周围已经黯淡的灰烬,笑道:“是我去换她,不是长安郎去换她。”
长安郎为了天下大局可以罔顾众生,但他不能丢了年少时唯一的朋友!
张长胤微微一笑,对着二人说道:“她的事,有我在!”
“你们想想,连韦庭祯都背叛了你们,长安郎去飞仙镇的事青龙会不知?要我是青龙,我只会在飞仙镇现身。”
这番话确实让二人沉下心来,张长胤说完起身,一手按在了张居真的肩头,两人没有片刻的交流,而张居真看向他的侧脸后有些走神。
墙内,凤翔军这边只剩五人,他们死死护住姜暮烟,而她正将一个边军按跪在地,然后长刀抹过了此人的脖子。
“再杀几个又有何用?青龙已经杀了一路,你们这些馀孽都快死光了!还想复唐么?!”杀手中领头的嚣张道。
“无耻宵小,要是在凤翔,杀得尔等片甲不留!”凤翔军中一人回骂道。
“可惜这里不是凤翔!”
杀手们开始紧紧逼向姜暮烟等人,狐假虎威的边军中也有人鄙夷道:“凤翔军也不过如此!女兵屠也终究是女流之辈!”
言罢两方再战,姜暮烟孤身冲向了一个边军,方才正是他敢称凤翔军不过如此。
一袭红衣长掠如缨,辟刀开甲,哪怕身上同样被刀砍伤,她也死死盯住那个大言不惭之辈!
有个故事终于在这个狂妄之徒眼中具象化,当年朔方节度使高征仙叛唐归降朱梁,是姜暮烟领八十骑直入朔方大营,当着数万边军的面斩了高征仙!
转眼间长刀破甲,姜暮烟同样取其性命,但杀手中有人丢来钩链,分别钩中了她的肩头。
霎时她被拽倒在地狂拖而去,一把把刀趁机砍下,她用长刀格挡之馀斩人下肢,幸得一凤翔军砍断钩链,但他也紧接着被乱刀砍死。
当姜暮烟爬起后将长刀插入地面,与钩链角力的她发现凤翔军已全部战死!
人终有一死,她的长发随风而舞,面庞上嫣然一笑,自她的阿爷死后她再没笑过,今时之笑莫过于临别这个时间的感叹。
自挂印上阵,历大小百战未尝一败,但十年前终究欠了河陇一命,今时得以偿还!
就在她提刀准备赴死,在场的边军和杀手却没有看向她,而是看向了她的身后!
忽一道身影从她肩旁闪出,带着傩面,一把横刀在月下泛出寒光,而来人迸出的凶戾之气更让全场毛骨悚然。
诧异的姜暮烟用鼻息闻到了淡淡的曼陀罗花香,而这道身影已经顺着钩链大开杀戒!
杀手们从错愕到惊恐,因为眼前杀来之人哪象那些复唐义士,简直比他们这等江湖杀手更凶残!
最让他们瞳孔错乱的是,不止眼前这一个,后面还跟着两个鬼影,所过之处场面血腥到足以崩断他们的神经!
墙外的马车内,沉思完的长安郎笑了起来,叹道:“其实啊,就算青龙真的在,长胤兄也会杀进去。”
张居真赞同点头,因为当张长胤按住他的肩头时,他已经领会其意,那是将长安郎托付于他。
“殿下,你可知张少主是朱雀之子?”
听到如此骇然隐秘,长安郎竟面无波澜,只是神色渐渐转为肃穆,回道:“当然知道,不然也就没有现在的长安郎了。”
“所以不是长安郎选中了长胤兄,是长安郎与长胤兄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同命了。”
“如果没有长胤兄,长安郎就死在马贼手里了,先生也就死在崐仑山人手里了,先生,你说这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
张居真神色怅然,他不仅深表赞同,还叹了一句:“还不止这些。”
“哦?”长安郎歪着头来了兴趣。
张居真欲言又止,定是有些尘封的往事触动了他,蕴酿了几息后终于说道:“当年朱雀带着殿下逃入河陇,虽然让殿下在于阗国安然长大,但她还是死在了青龙等人的手里。”
“而如今青龙也来到这里了。”
“殿下,你可知张少主身边的婢女是何人?”
随着张居真的问话,墙内的大婢已经傩面溅满血,十年了,已经有十年没有杀中原这些狗辈了。
“你是……”有一杀手好象认出她了。
可惜大婢一手擎起他,然后重重砸在了泥墙上,瞬间断气。
至此,逞强的杀手都成了尸体,还剩两三个边军逃向另一边的墙,张长胤和大婢都没动,天杀一人就挨个送上路。
可就在这档口,一道道身影从那墙头翻出,他们一见边军被杀,大喝着就杀向张长胤他们三人。
“住手!”
姜暮烟喊住了这些人。
张长胤对视来人,此时他的神智已经恢复大半,料想他们必是凤翔赶来的人马,也就转身准备离场,谁料其中那白发郎喝道:“先别动!”
此人身形与元嗣不遑多让,定是凤翔军中的骁将,虽说姜暮烟让他们住手,但他明显感觉到张长胤的杀气太盛。
大婢和天杀一同扭头,显然对这白发郎的狂傲很生气。
另一个身形如塔的人物从身后取下金瓜锤,他与白发郎是生死兄弟,在凤翔军中并称黑白杀将。
张长胤也扭过了头,雪夜下他的双眼结结实实震慑了这两个杀将。
“你们走吧。”姜暮烟开口道。
张长胤回过头便与她擦肩而过,却未发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腰间,铜铃铛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