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肃州龙城驿馆。
“天机,你说长姐那番话是何意?说将来绣甲卫一定会重振旗鼓,但不是在战场上为少主效力?”
天暴蹲在篝火旁说话,两眼直直地盯着炭火中的薯蓣,鼻子嗅到了烤熟的香味,顿时伸手去炭火里掏,不料薯蓣的表皮也烧成了炭,烫的他只好用手掌来回倒腾,同时鼓着腮帮子用力吹气。
天机坐在门坎上,正在擦拭机弩上卸下来的弩箭,回道:“你除了吃能听明白什么,我问你,咱们主上这回为何会败?”
天暴把薯蓣接在了掌心,他开始全身心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紧紧握住薯蓣,非但不在意薯蓣的火烫,更希望它能压制心中的怒火。
“这不都是因为曹议忠和龙家的背叛!”
“对!”天机也一时停下了擦拭动作,与天暴同仇敌忾,接着说道:“所以我们要成为少主的眼睛!”
“绣甲卫需要掌控河陇的所有动向,长姐说,这比在战场上保护少主更加有用!”
“哦!”天暴似懂非懂,生完气的他摊开手掌看了看薯蓣,然后开始拨开它的外皮,口水已经先一步从嘴角溢出。
“那为何要给我们旗和鼓?旗倒是有用,鼓有何用?”
面对天暴的这个问题,天机默默叹了口气,没好气道:“你还是吃薯蓣吧。”
“哦!”
天暴乖乖听话,可手中冒着热气的薯蓣都到嘴边了,他又递向天机道:“给你先吃?”
“我不饿。”天机重新擦拭起弩箭。
驿馆内静悄悄,其馀人都随张长胤前往甘州了,这里除了他俩就只剩元嗣,而他今晚也被龙观音召去议事了。
天暴蹲在地上享用着美味的薯蓣,天机想到了什么,遂问道:“听说明日胡记羊汤馆就开张了,去不去?”
天暴破天荒地摇了摇头,居然对心心念念的羊汤不为所动!
“等少主回来一起吃。”
“那还得等两三天。”
说着话的天机忽然察觉到了异样,他一抬头果然见到天暴也站了起来,然后朝他做了噤声的动作。
在院墙外,大批御卫已经潜行到了墙角,他们都是李虚乙的属下,今晚他们要带罪立功,必须抓回那个冒充太子亲信之人!
在他们后方是端坐在椅子上的御史中丞青龙,还有一众他的属下。
其实有一个秘密他始终没有拆穿,当时的验血并没有问题,不仅元嗣是李唐的后裔,那个冒充太子亲信之人也是!
但他必须要守住元嗣身份的秘密,不然他也是龙家的人,一旦被构陷与李唐有染,那他就算曾经为朱温效再多的犬马之劳,也会身首异处!
所以元嗣必须好好活着,而另一个人必须带回洛阳。
不过这个人绝对不会是昭宗之子,因为他被复国义士秘密潜藏,哪会容他跑到一个傻儿身边!
那些伺机而动的御卫转过头来等侯下令,青龙朝他们点了下头,在他身后是驿馆的前厅,厅前的院子里躺满了阿史那家亲兵的尸体,再然后是敞开的驿馆大门,门前大街上空无一人,仅有雪片飘落。
从高空俯瞰,天机和天暴已经并肩站立,与一众御卫只有片墙之隔。
刹那间,御卫翻过墙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院中居然有人,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只有两个人!
没有半字交谈,御卫立即出刀拿人,天暴也首当其冲,拽起一旁的磨石就砸了过去,但这些御卫本事高强,或跳或闪纷纷避过,磨石只砸开了院门,滚到了青龙面前。
一个少年竟有如此恐怖蛮力,不仅让这些御卫瞠目,连青龙也定睛望去。
天机认出了这群人的身份,知道是后梁的走狗,随即朝天暴急道:“我们走!”
天暴哪管什么人多势众,但天机的话他不得不听,怒视之后扭头就走,但两人没遁走几步,发现四处都冒出人来,原来驿馆早已被包围。
见逃无可逃,两人也就横下心来拼命,天机用弩箭为天暴开道,后者一力降十会,逮住一个御卫后将其当成兵器,对眼前的敌人一通乱砸。
这种怪异的配合让御卫一时招架不住,但随着天机的弩箭耗尽,两人也被彻底分开,天机拔出绣甲刀迎战,用的是大婢教的刀法,竟与这些江湖高手过招不落下风!
当然李虚乙的这帮属下的确良莠不齐,青龙身后的几个御卫实在看不下去了,不过他们才移步就被请青龙叫住。
“都停手!”
话音不重,在场的所有御卫却被定在了原地。
青龙起身走向绣甲二少,路过磨石将其拉起,当走过院门后猛力砸向天暴。
硕大的磨石呼呼而来,少年郎本可以躲开,却气沉丹田绷紧后背,身形以肉眼可见的涨大一圈,竟用肩臂硬接下磨石,再用贴山靠将它撞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玄武!”
青龙狂喜,他的属下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动容。
天暴听不懂青龙的话,这一招也是大婢所教,战阵上有擒贼先擒王的说法,他这就直奔青龙而去,一拳平平无奇却刚猛无俦。
天机为了助兄弟一臂之力,射出了最后的弩箭,但这样的杀人技在青龙面前等同儿戏。
青龙庭前信步,用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抓住了弩箭,在众人惊叹中随手丢开,然后迎上天暴跃起的一拳,发力时胸腹内发出沉闷的兽吼声。
双拳对轰,以少年郎倒飞出去结束。
天机拖刀便上,眼角扫过倒地的天暴,竟发现他的右手已经皮开肉绽,连指骨都清淅可见!
天暴单手撑地爬起,剧痛抵不过与兄弟生死与共,他与天机并肩冲向青龙,两人一刀一拳拼命出招,但就算受了大婢的指点,在青龙面前依然尤如蚍蜉撼树。
天暴被青龙单手抓住了胸膛,随后暴力砸在地上,肋骨断裂声传入天机两耳,激得他一刀扫向青龙!
这是他一生修炼出的斩首刀,斩了不知多少风沙雨雪,可这青龙如脑后生眼,仅一个歪头就轻易避过。
天机一斩落空背过身去,他想趁机卖个破绽吸引青龙出手,果然背身的他感知到了青龙的身影,使出了大婢教他的杀招,绣甲刀从腋下回手直捅青龙。
但青龙早已识破此招,侧身的他左手剑指直点天机的后背,令其全身瘫痪!
“朱雀!”
青龙没来由地说出这个名号,不过他应该是身上有旧伤,方才使力崩开了伤口,垂着的右手正滴落鲜血,他走向即将扑倒的天机,伸手擒住其脖子,将其摔到了天暴身旁,绣甲二少彻底落败。
青龙捡起绣甲刀,身为肃州龙家人的他对此刀并不陌生,用手掂了掂后走向他们,此时天机已经艰难爬起,他猝然就是一刀砍入天机口中。
天机顿时满口鲜血,刀刃的砍伤不足为惧,但他两眼瞬时通红,因为身旁有天暴为他挡住了这一刀!
天暴不仅用双手死死抓住绣甲刀,还用自己的脖子顶住了刀刃,刃口已经深入皮肉,再深就要割断喉咙了。
“走!”天机悲伤大吼,但鲜血咯满了喉咙,刀又压着他的舌头,声音含糊不清。
天暴只是傻笑,兄弟就在身旁,还要走去哪?
“走啊!”天机怕天暴没听清,拼劲全力大吼。
青龙看着眼前的绣甲二少,眼神中生出些许怀念和羡慕,笑道:“我还没想杀了他,玄武你挡什么挡?”
说完玄武两字,青龙眼中竟蒙上了薄雾,眼前的天暴当然不是他口中的玄武,而是同用玄武招式的天暴让他思绪泛滥。
可他如今是御史中丞,周围还有那么多御卫看着,故转瞬就让这层薄雾消散。
“说,朱雀在哪?”
天机和天暴并不知朱雀是谁。
青龙也看出了这点,换了个问法:“教你们招式的人在哪?”
天机和天暴终于听明白了,但他们哪会出卖长姐!
青龙收回绣甲刀,一脚将天暴踢翻在地,然后用刀指着天机下令道:“按住他,让他看着。”
两名御卫上前按住天机,而青龙抬手一刀就砍去了天暴的左腿!
“啊!”
天暴咬紧牙关没有叫,痛叫的是天机。
“现在能说了么?”
天机两眼擎泪,却死死咬住嘴,他生怕自己一个心急背叛了大婢,那他将百死莫赎。
青龙抬起了绣甲刀,作势要砍下天暴的另一条腿。
天机已经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天暴的一声“我说!”让紧张的气氛戛然而止!
废了右手又断了左腿的天暴把脸埋在雪地里,他笑道:“我阿兄那样子哪说得出话呀,你蠢不蠢!”
“你听好了,他叫张宗阳,我叫王夔,我们是少主的家人,你懂什么是家人么?”
“你只要杀了我们,少主定会杀了你!”
这句话不是威胁,是自豪,是骄傲,是对少主的坚信!
“哦?”青龙说着扔掉了绣甲刀。
“告诉你们少主,我会去找他的。”
青龙转身即走,待乌泱泱的御卫一走,驿馆内只剩躺地的绣甲二少。
……
甘州,金塔城。
此地是甘州拒肃州的屯兵重镇,也是丝路在玉门关内途径的第一大城。
原本也是归义军准备攻下的第一座城池。
回鹘人延续了汉人的宵禁制度,一过戌时就全城戒严,宵禁的鼓声已经咚咚传来,有马车还在暮色中穿行街市。
驾车的是大婢和天杀,车厢内张长胤神色紧绷,多嘴的长安郎也闭口不言,身负重伤的张居真也默不作声。
原本按长安郎给的消息,张长胤的那个她会在明日密见韦庭祯,然后带人解决掉从凉州追来的刺客,因张长胤担心她的安危,所以特地转道金塔城。
也正因为如此,在路上碰巧遇到了张居真,原来正是他护送韦庭祯至金塔城,若不是张长胤几人搭救,崐仑山这帮人也会追杀至金塔城。
要是崐仑山的人和凉州追来的刺客会合,那她与断后的义士就必死无疑了!
在了解了整个局势后,张长胤有了个更加可怕的揣测,那就是韦庭祯或许已经背叛大唐了!
他兵部侍郎的身份隐藏极好,此番入河陇也有周密谋划,先是奉旨出京到北方的灵武协理军武,算是为朔方军抵御李克用的晋军做准备,然后又折道凤翔,明面上是与岐王商议出兵事宜,暗地里却是西奔至甘州!
若无人泄密,那么这些崐仑山的人为何会出现?
而且还是大张旗鼓的追杀,何不悄然跟踪择机行事来得更好?
最可疑的一点,当张居真留下来舍命断后,这些崐仑山人竟不急于追杀韦庭祯,而是所有人下马陪一个读书人比剑,任由韦庭祯安然前往金塔城。
所以这一趟西行看似他们在追杀,实则是逼着你们这些义士冒出来,这样就不必满天下的找你们了,完美的一招守株待兔!
对此张居真也恍然醒悟,难怪在与韦庭祯分别时,他曾提问复唐的信念,原来他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表露自己的心思!
“说一点有关青龙的事吧。”张长胤开口道。
他也是从张居真口中得知了青龙的事,此人官拜御史中丞,近些年率领御卫大肆追杀复唐义士,是朱温手下最得力的鹰犬,据洛阳义士传来的消息,此人也已经潜入河陇。
张居真转头望了眼大婢,然后说道:“曾经大唐在十六卫之外还有曌卫,是武后用来巩固皇权的亲卫,后来被玄宗废黜,但在安史之乱后又重新启用。”
“曌卫之内有四相,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官职等同于各卫郎将。”
“在朱温挟天子之后,曌卫分裂,顺者改头换面成了御卫,而青龙正是叛贼之首!”
“他此番来河陇有两个目的,其一,抓到昭宗之后。其二,抢到藏在于阗国的秘宝。”
说罢张居真躬敬地望向了长安郎,因为他就是昭宗之后,也是与这份秘宝最相关的人。
“恩……”长安郎伸了个懒腰,笑道:“先生,这些都是秘密,你怎么就说出来了?”
张居真一时局促,叉手道:“殿下不是也信任张少主?”
长安郎摇了摇头,又搬出了他的歪理邪说:“我是与长胤兄同命,但你与长胤兄今日才见,不该如此轻信。”
“他不也才相见没几天嘛。”天杀悄悄向大婢奚落道。
而此时的大婢有些走神,仿佛被一道阴影笼罩。
车厢内,张居真被教训地埋起了脸,双颊微红似有羞色,看他如此神色,在他心中应该是埋藏了一些故事,而且与张长胤有关。
张长胤也微微一笑,眼前这个读书人与大婢相熟,看自己的眼神又意味深长,他也难免怀疑起一些事来。
而且他隐隐觉得,大婢曾经提起过在长安的仇人,应该就是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