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山以北有片巨大的沙海,过了沙海就是金山,这里一直是铁勒人和沙陀人的聚集之地,如今却已经被回鹘人占据。
当然铁勒人是走向了衰亡,与之相反,沙陀人却走向了鼎盛。
身为沙陀一族的李克用,本姓朱邪,在镇压黄巢起义中屡立战功,后又救下唐昭宗,从河东节度使跃升成了晋王,成为北方最大的势力,麾下的鸦儿军和义儿军所向披靡,如今正与后梁争夺天下。
不到沙海的一处丘陵地带有部落定居,他们是仅存的铁勒部落之一,叫契必部。
日头已经挂过头顶,在这个不足两百人的小部落中央,一张张晒干的狼皮随风飘荡,而边上的白桦木兽笼里关满了人,其中之一的长安郎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但内心没有丝毫慌张,反而满是对命运将会如何发展的期待,所以他把头靠在兽笼上,欣赏起远方龙首山在日光下的壮丽景象。
“你怎么醒了?”
一声轻问吓到了长安郎,他转头望去,正见大婢也睁着双眼,竟反问道:“你怎么醒了?”
话音未落,他又发现自己问错了,因为其馀人也在兽笼中睁着双眼。
他们在天亮后护送那对兄妹回家,契必部的人热情款待,谁知几杯马奶酒下肚就全部倒地,任谁都不会料想到,淳朴的草原牧民会在酒里下蒙汗药。
可长安郎明明瞧见自己人倒下,现在怎么一个个都清醒无比?
望着长安郎呆呆的样子,大婢解惑道:“我们从一开始就发现酒不对劲,所以只是假装喝下。”
“但你明明喝了好几杯,怎么会没事?”
这一点大婢确实难解,为了让这些牧民不起疑,他们就放任长安郎喝下,谁教他跑出帐篷同牧民们载歌载舞,喝得不亦乐乎。
“我啊……”长安郎的神色忽然有些凄惨,但马上又笑着答道:“少时喝了毒酒,不过因祸得福,不但没死,还百毒不侵了。”
大婢精通药物,她信长安郎的话,眼神中油然生出同情,因为长安郎只是说得轻巧罢了,当年能从剧毒侵体下捡回一条命,必是经历了扒皮伐髓般的痛苦。
难怪总觉得他有种病入膏肓的虚弱感。
“娘子你不要这样看着,长安郎会哭的。”
长安郎看似说着玩笑话,实则是他的真心话,身在风雨飘摇的帝王家,哪里有人关心过他。
所以他的眼角真的有了些许湿润,为了掩饰这份真情,他忽而指着远处的张长胤笑道:“那长胤兄是?”
在兽笼的不远处,张长胤被单独捆在了木桩上,此时正耷拉着头呼呼大睡。
大婢侧过脸来望向张长胤,温柔道:“他啊,自从来锁阳城和亲,哪里闭上眼好好睡过,没想到这会真睡着了。”
“那样绑着是不是很舒服?我也想试试。”长安郎满脸的好奇,但他脑子里依然想着另一件事,故立即转回头,疑问道:“你们说,这些铁勒人为何要对我们下手?”
“看他们的样子,也不象谋财害命的歹人。”
“因为你身上那串宝石!”大婢一语道破。
长安郎赶忙摸向腰际,果然那串宝石已经不见踪影,想来是自己被捆绑时被人取走了。
“是那个少年拿的。”大婢补充道。
长安郎张着嘴若有所思,猝然惊道:“那些马贼是这个部落的人!”
大婢点点头,接着说出了她的推断:“你当时不也说了,那些马贼是因为拖家带口才必须杀人灭口,劫杀商队这种事他们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昨夜那少年看到你手里的宝石了,他当时就识破我们的身份了!”
长安郎脸上惊色连连,顺着大婢的推断道:“所以他故意带我们回家,把我们药翻了,这是要抢我们的东西,还要杀了我们报仇!”
“人心啊……明明我们救了他,他却要这么做!”
“你是没在河陇生活过么?人心在这里值钱么?”大婢冷嘲道。
长安郎无言以对,最后哑然失笑。
这时候部落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声嘈杂,有几人特意跑过来察看了兽笼,紧接着远处马叫连连,好象有什么人到访。
在部落的南面,一个瘸腿男人率领部族迎接到访者,那是一队披甲的回鹘骑兵,足足有上百人之众,为首者是个矮胖的小贵族。
“你们的俟斤呢?叫什么来着?”小贵族摸着胡子神态傲慢,垂着眼俯视这些脏臭的铁勒人。
“回贵人,我们俟斤叫契必真颜。”瘸腿男人躬敬地回禀道。
“人呢?”
“带族人去打猎了!”
“打猎?这天气哪来的猎物,兽皮也值不了几个钱,供奉准备好了没有?”
“没……没有!”
“没有?!”小贵族瞪着眼珠子大喝,身后这些回鹘骑兵立即催马上前,战刀齐刷刷拔了出来。
契必部的青壮也伸手按刀,他们虽然不敢反抗,但要是逼急了也只好同归于尽!
“没有的话,你们契必部也可以没有了!”
“贵人等等!我们有汉人的东西!”
“汉人的东西?”小贵族皱起眉头,不屑道:“你们手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瘸腿男人赶紧遣人取来,然后把张长胤他们的货物悉数摆放好,大多是长安来的瓷器。
这些东西都是龙观音准备的,为的就是乔装成长安来的商队,这样在甘州走动会安全许多,因为回鹘人现在还不敢得罪后梁。
“好东西!”小贵族倒也识货,这些瓷器至少能换来上百个金币,他阴下脸问道:“那这些汉人呢?”
“在——”
一人想指给回鹘人看,瘸腿男人赶忙打断道:“已经被我们杀了!”
“杀了?”小贵族的语气没有半点意外,甚至在暗自窃喜,他扫视这些低着头的铁勒人,嘴角渐渐咧开,心中的恶念按耐不住了。
“崽子们听好了!契必部的人胆敢劫杀中原来的汉人!将他们全部杀光!”
这声命令象一道晴天霹雳,让所有契必部的族人震惊失色!
回鹘人横征暴敛,那供奉一年比一年多,俟斤契必真颜不得不带着族人去劫掠商队,不料无一人生还。好在阴差阳错这支商队自投罗网,他们终于可以如数交上供奉,可最终还是要面临灭族!
面对契必部的震惊,小贵族轻篾发笑,其实无论他们能不能交上供奉,被屠杀的命运早已注定!
因为贵族们早已制定了一条毒计,那就是逼迫归附的外族们反叛,以此来削弱夜罗家的势力,并且让外族们对夜罗家怀恨在心。
所以劫杀汉人只是随口的罪名。
“那些汉人还在,他们还被关着!”其中一个契必部的族人喊道。
但下一刻箭矢射穿了他的胸膛,回鹘人的屠杀已经开始。
嘈杂的厮杀声传到了兽笼这里,发现不妙的大婢准备动手,却见那少年出现,将手中的长槊插在地上后,提着唐横刀大步走来。
他的脸色十分凝重,甚至于没在意这些汉人怎么醒着了,喘着粗气落寞地问道:“是我阿达他们要抢你们的东西,是不是?”
长安郎被问得太突然,有点愣神。
“说!是不是我阿达他们要抢你们的东西?!”
从少年的神色可以看出,其实他在问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他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阿达会这么做,为了部族的生存竟然去做伤天害理的事!
“是!”长安郎如实回答。
少年埋起了脸,痛哭中眼泪滴落,他在痛恨自己的阿达,却又理解自己的阿达,因为不这样做,所有族人都会死!
周围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少年做下了决定:“回鹘人来了,我放你们走!”
说罢他用唐横刀劈开兽笼,割断长安郎手上的捆绳,然后将刀丢给了长安郎。
拔起长槊的少年狂奔向某个帐篷,可里面已经没有妹妹的身影,头脑空白之下他冲出帐篷,遥见妹妹已经被回鹘人掳走!
“阿依兰!”
少年发了疯地追去,却被另一个挥刀追砍的回鹘人挡住,见其催马杀来,他无心应战绕了过去,随即肩头被砍了一刀!
没有痛感,少年眼里只有他的妹妹,那个回鹘人扭过头来,满脸戏谑。
又有一个回鹘人杀出,他张弓就射,少年已经失了心智,哪怕一支箭射入肩头,也不能阻挡他分毫!
“我是契必那伐!”
带着对契必这个姓氏的狂傲,少年猛然跃起,甚至高过了马头,一槊将皮甲的回鹘人不止捅下马,还将他重重地扎在了地上!
因为全身肌肉绷起,昨夜被狼啃咬开的伤口全部裂开,鲜血倾刻渗红了缠裹的布条。
但铁勒战士的血液已经沸腾,看着周围的族人一个个死去,自己的妹妹即将离他而去,他心中只剩一个念头。
挡我者死!
在兽笼这边,所有人已经破笼而出,一件件兵器也重归在手,张长胤还在木桩上大睡,随着所有人目光聚集,大婢走到他身后割断了粗绳,也不担心他会不会摔在地上,因为他的双脚稳稳落地。
一个契必部的人惊恐逃来,却被几支箭当场射杀,随后一伙回鹘人冒了出来,他们看到此处有那么多汉人,面色一惊,但马上又露出鄙夷。
张长胤把脸抬了起来,微微一笑,轻吐道:“杀。”
在另一边的屠杀中心,小贵族正要拖着阿依兰进入帐篷,所幸少年拖着长槊赶至,小贵族被一声怒喝吸引了注意,阿依兰趁机拼命挣脱,然后拔出了他腰间的短刀!
可惜小贵族手快,他抢下短刀顺势捅进了阿依兰胸口。
“阿依兰!”少年陷入绝望。
听着阿卡的呼唤,阿依兰咯着血竭尽全力地喊道:“阿卡……走!”
“去剁了他的手脚。”小贵族向身边护卫下令,随后继续拖着将死的阿依兰进帐篷,坏笑道:“趁热来也一样。”
这些回鹘人的武力并不高,但好歹是上过战阵的兵卒,他们避开少年失去理智的横扫,趁他气竭时一拥而上,卸了他手中长槊。
阴险者还偷施冷箭,少年两腿中箭摔倒在地,但他还是咬着牙爬向帐篷,口中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我要杀了你!”
看着少年在地上爬,这几个回鹘人饶有兴致地商量道:“先砍腿还是手?”
“一起砍了吧,砍完咱们也去找女人!”
“说的对!”
就当锋利的战刀举起时,远处传来一声喊话。
“不用找了,这里就有现成的。”张长胤肩头扛刀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些回鹘人扭头望来,却见两个女人从张长胤身后杀出,眨眼的功夫就把他们变成了死人。
大婢走进帐篷,随着一声惨叫,小贵族被扔到了少年跟前。
少年化身恶狼,按住小贵族的头一口咬向了他的脖子!
……
当杀跑了回鹘人后,祥和的契必部也不复存在,剩下的族人只能跨过沙海北逃,在金山深处躲避回鹘人的报复,但在那里的生存会更艰难,同样需要面临敌对部落的迫害。
这也是族长契必真颜宁可去做马贼,也不愿北逃的苦衷。
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的少年眼神变得空洞,他如约带着张长胤来到了狼头山,此处地形奇特,一座孤山四面环水,仅有徒峭的天然石桥可供进出,若数百孤军镇守于此,大可御敌数千之众。
张长胤仅在照片上见过狼头山,与眼前此景截然相反,一千多年后已经四面干涸,周围更是黄沙漫天。
不过可以肯定,眼前这座孤山就是狼头山!
少年悄悄爬下了马车,然后面朝部落的方向坐起,从腰间拔出了匕首。
铁勒人从不会放过杀父仇人,也从不会忘恩负义,悲伤过度的他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可当他动手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当年归义军起义,你们铁勒人是最忠诚的盟友,但你的阿达为何要抛弃信仰,甘愿成为马贼?”
“因为他希望你们兄妹活下去,希望每一个族人活下去。”
“包括你的妹妹,她同样希望你活下去。”
“你现在要亲手抹去他们的希望么?”
这些话让本就悲伤的少年大哭起来,可眼泪早已流干,喉咙也早已沙哑,甚至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他们的希望,才是你的信仰,生在你内心的,才是真正的信仰,而等你变强大了,它们才是对的!”
“要是你没了为他们活下去的勇气,没了找回鹘人报仇的勇气,那你就趁早杀了自己。”
“不然的话,那就跟随我一起杀光回鹘人!”
张长胤起身往回走,长安郎拍手赞叹,重复起那句话:“等你变强大了,它们才是对的!”
“长胤兄,这句话受教了!”
其实受教的不止长安郎,在场每个人都在感悟这句话,恰如当下的河陇,回鹘人野蛮猖狂,龙家背信弃义,曹家谋权纂位,仿佛印证了这是一个只讲弱肉强食的世界,所有的忠义和善良都被埋在了沙土之下。
那么信仰这些的人就要放弃了么?不是!
你只有变得比它们强大,你的信仰才是对的!
少年听不懂大道理,但能与张长胤产生共鸣,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忽划开了手掌,用鲜血抹在额头,这是铁勒人的血契!
“告诉我你的姓氏!”
张长胤背对着少年,微微一笑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