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从雪云中冒出,霜白月光顿时倾泻大地,迦塔寺内同样光亮如半昼。
在积满雪的空地上,显现出百馀猫腰徐进的曹家亲兵,横刀和铁甲光亮处泛起寒光,他们本以为悄无声息,殊不知前方大殿内的归义军早已按捺不住。
在不远处的一条长巷内,红莲也正领着二十馀披甲城卫噤声前行,因脸部光线不明,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
论福安神色紧张地站在巷口,他迎上红莲嘱托道:“护法,须放一些曹贼回敦煌,切莫杀绝了。还有!必让他们知晓是夜罗达干抢了曹议忠的黄金!”
“监官放心。”
“当——”
一声钟响打破了宁静,空地上的曹家亲兵顿感大事不妙,相互之间还来不及递眼色,就见前方大殿内杀出不少“回鹘人”,朝着他们拉弓就射。
“杀!”
曹家亲兵中有人大喝,身旁左右立即顶着箭雨冲锋,他们都是领了曹议忠的死命,千里迢迢必要抢回金子,但一根大黑铁枪拧着身子破空而来,瞬时将一人扎在了雪地上!
这一枪比数十支箭更具杀伤,因为非常人所能及!
这边归义军乔装的“回鹘人”也开始持刀冲杀,狼腰小将狂奔在最前头,因为他是那杆大黑铁枪的主人,见曹家亲兵那边有人张弓搭箭,他紧盯着这支暗箭离弦,然后侧身躲过!
黒死营下分三都,分别是十狼都、扎牙都和斩旗都。
各都满员二百,都是归义三军精锐中的精锐,若绣甲卫是家主的盾,那么黒死营便是归义三军的矛!
黒死营阵亡最高,但三军悍卒争相求之。
这杆大黑铁枪在黒死营很有名,因为他的主人是连任五年的十狼都将,裴三宁。虽然这次曹议忠派来的亲兵亦是精锐,且在人数上占优,但气势上完全落入下风,毕竟在他们眼前的可都是从鬼门关杀回来的老兵!
裴三宁夺刀开道,十狼都本就司职冲阵,他在马下照样骁勇,身后还追随着十几名十狼都的部下,他们将曹家亲兵的冲阵撕开好大血口。
当他拔出大黑铁枪后,枪尖划拉,枪身横扫,直接杀穿了曹家亲兵的冲阵,回身望去正见马骞等人已经腹背受敌。
连枪尖的血都还没滴落雪地,裴三宁兴奋一笑,又弹身回杀!
“汉狗敢抢夜罗大设的金子!杀光他们!一个人头赏一个金币!”
红莲这边的人马杀至,有人故意用回鹘话大吼道。
酣战中的“回鹘人”呼喝回应,对曹家亲兵疯狂砍杀,红莲这十几人的杀入让局势彻底没了悬念。
随着能喘气的越来越少,眼见不妙的曹家亲兵开始夺门,墙头上的几个城卫佯装射杀,这时红莲这边又有人吼道:“别让他们逃了!夜罗大设有重赏!”
这回喊的是汉话,让听闻之下的曹家亲兵惊慌抢开城门,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就算受死也要死回敦煌!
转眼间迦塔寺重归寂静,佯装追杀的裴三宁等人已经返回,论福安看着满地尸体,向熟悉的马骞急问道:“尔等可有伤亡?”
马骞环顾四周询问一番,确认道:“有伤无亡!”
“幸好!幸好!不然少主可要怪罪!”论福安搓搓手算是安下心来,又小声嘀咕道:“此事一了,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
……
肃州与甘州都在祁连山北麓,这里是广阔的绿洲平原,以从南向北流的弱水为界,北面还有合黎山和龙首山在地势上合围,形成河陇最上等的耕田和牧场。
在合黎山的南麓有片平原叫落魂原,是从古至今最出名的战场,这里的野草和泥沙之下埋葬了历朝历代不少将士。
比如横行草原的匈奴,虽远必诛的汉军,崛起帝国的突厥,以及开疆拓土的唐军。
数十年前,张议潮率河陇联军在此击败了吐蕃大军,而数十年后,张承奉的五千归义军在此死的轰轰烈烈。
不退两字依稀还在落魂原上回荡。
张长胤面朝这片死地祭拜,将手中的烧甲酒倒下,身后跪地诸人神情凝重,尤其是绣甲卫中的天杀,因为她不久前正经历了这场死战,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张长胤仰天长叹,其实他能明白张承奉在那一刻的死志,大势已去,就算带着残军杀出玉门关也无处可去,不如在这落魂原与回鹘人死战,能多杀一个敌人,将来河陇就少一个敌人,哪怕是为曹议忠等叛贼也无妨!
这应该就是张承奉的大义。
长安郎望着眼前的皑皑白雪,他知道下面盖着归义军的尸骸,他忽然起身走向这片战场,地上没有散落的兵器,因为它们早已被捡拾一空,就连尸身上的甲胄也被剥的干干净净,放眼望去只有依稀能分辨出人形和马形的雪堆。
狂风席卷而过,又带走了一层积雪,让这些型状更清淅可见,长安郎已经走的很小心了,可还是会接连踩到手和脚。
大家都不知道长安郎走那么远是要做什么,直到他张开双臂,仰天倒下!
原来他就是想躺在死人堆里,去感受霸业背后的生灵涂炭!
“百里二郎,龙首山还有多远?”
张长胤向同行的归安镖局少当家问道,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单名一个命字,这一趟去狼头山由此人担任向导,倒是省去了找龙观音要人的麻烦,毕竟这一趟越少人知道越好!
因为在龙首山的北面有座狼头山,此山并不出名,山体也不大,但两月之后甘州回鹘王汗会找到此山,并将它选为安葬之地。
回鹘人选王陵的方法很古老,让祭祀放出雄鹰飞翔,落脚的地方便是安葬之地,而且为了死后能安宁,王陵的位置除了祭祀之外知之甚少。
所以这是杀王汗最绝佳的机会!
强大的敌人往往是从内部瓦解的,只要王汗一死,甘州回鹘就会分崩离析,尤其是现在贵族和平民部落之间矛盾极深,一旦他们陷入内斗,那么对沙州就暂时没有威胁了。
这也是张长胤最初选择和亲的主因,凭他对接下来历史发展的预知,只要收拢残存的归义军固守瓜州几城,就完全可以对抗甘州回鹘。
不止甘州回鹘会乱,连后梁也会乱,局势只要够乱,河陇就够安全!
所以王汗必须死,所以要事先画出狼头山的舆图,这样李京观才能率部一击毙之!
百里命有伤在身,但宁愿忍受一路颠簸也要帮张长胤找到狼头山,这不止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这一趟走镖他可是与家父做了约定,只要顺利返回归安镖局,他就可以正式成为一名镖师。
他之所以被唤作少当家,是因为长兄已经死在了走镖的路上,所以百里家仅剩他了。
不难猜测,百里家定是担心断了香火,所以不希望百里命成为镖师,但年轻后辈往往更希望背负起家业,成为家族的骄傲。
“应该还有一百三四十里。”
百里命虽然是头回走镖,但对甘州的地形极为熟悉,因为在他家中有张舆图,此图出自北庭都护府,对河陇这一带描绘的极其细致。
他还自称有一套家传堪舆之法,上到日月星辰,下到山川气流,都可依此辨位。
“你不是头回来甘州么?”身为亲兵校尉的张戬不放心道。
“我自小就看甘州的舆图,耳朵也被老一辈的镖师说得起茧了,就算闭上眼睛都能走!”百里命不服气道。
张戬又低头看向雪地上插的一支箭,先前百里命已经在箭影的末端投石,现在箭影稍稍移动,看不出深浅的张戬疑问道:“这有用么?”
“有用。”张长胤认得此法,待箭影移开一些距离,在末端再投一石,两石相连便是东西走向。
这是先秦流传下来的圭表之法,没想到一个西州镖师也懂得。
一听张长胤说有用,张戬便叉手行礼不再作声,转头招呼其馀亲兵上马,他们都乔装成了商队,便于在甘州地界行走。
队伍沿着落魂原南下,看到了祁连山下的好几处戍堡和烽燧,它们都已经被废弃风化,如今成了商人落脚夜宿的地方。
归义军将对甘州回鹘的防范都放在了祁连山南麓,那里戍堡和烽燧连绵分布,尤其是南山关依天险而建,却万万没想到人心难防。
夕阳西下,走在最前的百里命催马折返到马车前,指着前方那片高耸轮廓喜道:“少主请看,那便是龙首山!”
张长胤走出车厢远眺,那形如龙首望天的大山确实巍峨,接着他根据记忆描述道:“狼头山在龙首山西北,从距离来看我们该往北走了。”
“喏!”
队伍北进,途中穿过了一片杨树林,然后是大片斜坡,这里应该是龙首山的延伸部分了,积雪太厚只能缓步上行,身体最虚的长安郎全靠一张嘴坚持。
“长胤兄,我怕是要埋在这了。”
“张戬,有麻绳么,不然打个结给长安郎提提神。”
“哈哈哈……”
众亲兵大笑,上一个体会过麻绳结的人叫仆骨花脱。
不知为何发笑的长安郎继续抱怨道:“龙首山的附近只会有龙爪山,龙尾山,哪来的狼头山,长胤兄,你不该找山,你该找人!”
已经率先登顶的张长胤长吸一口寒气,北面是无边无际的丘陵,而应着长安郎的这句话,下方深谷中传来一声凄厉尖叫!
“阿卡!”
深谷之内燃烧着篝火,一个瘦弱的少女握着唐横刀站在火边,在她身周是数十双绿幽幽的狼眼。
寒冷的冬日,对食物的贪婪已经胜过对火光的恐惧,并且少女手中的唐横刀血迹斑驳,血腥味更加激发了野狼的兽性,它们呲牙咧嘴准备要扑向少主。
要是一名悍卒手握锋利的唐横刀,这数十头狼怕都得死在这,但少女连刀都举不动,就更别说挥砍了。
“阿卡!”她只能再一次呼唤她的兄长。
在黑暗尽头有一少年拖槊狂奔如牛,背的行囊里塞满了唐横刀和箭矢,干结散乱的长发下是一双焦急的眼睛。
“阿依兰!”
少年的呼喊在深谷回响如虎啸,也吸引了狼群的注意,但转回头的它们还是扑向了少女!
虽然恐惧,虽然柔弱,但少女在生死时刻还是选择了拼命,唐横刀划开了狼皮,让这群野兽退怯了几步。
也就是这片刻的喘息,少年终于狂奔到了篝火前,一槊直接挑飞一头狼至半空,然后抢到了少女身旁,用精壮的身躯护她在身后。
这群狼并不是头回吃人了,它们知道与手握兵器的牧民斗该如何取胜,那便是群起而攻之!
少年膂力惊人,一杆长槊舞出横扫千军的气势,挑中的狼飞出去数丈远,但架不住狼从四面八方扑来,眼见长槊无济于事,他两手扯开咬向自己喉咙的一头狼,张嘴就朝它的喉咙咬了下去。
此时少女也遭受了撕咬,心乱如麻的少年扯开身上的狼,迅速将少女护在了怀里,任凭自己的身体被狼群撕咬。
“阿卡,不要管我!你走!”少女两耳听着狼群撕咬阿兄皮肉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哭道。
少年浑然不觉得疼,这一刻他只希望这群野兽吃饱后放过自己的妹妹。
“咻——”
一支箭精准射中狼头,旁边的狼刚察觉到,自己的头也立即中了一箭!
在外围游荡的头狼意识到了危险,它扭头望向深谷的一侧,惊见数骑气势汹汹地杀来,且一支箭比他们先到,直接穿透了它的脖子。
张戬等人杀跑了狼群,等张长胤赶到时少年还将妹妹护在身后,看来他担心这些人比狼群更危险。
“会说汉话么?”张戬问向少年。
少年不语,他还从后背的行囊里拔出一柄唐横刀,面无惧色。
百里命打量了一眼少年,说道:“他是铁勒人,在西州一个铁勒小孩值五个金币。”
一听自己被标价,听得懂汉话的少年满脸敌意。
“百里二郎,西州有很多奴隶么?”张长胤忽然感兴趣地问道。
“很多,除了回鹘人都可以是奴隶,吐蕃的女人和铁勒的男人最值钱,昭武九国的女人次之,最不值钱的是咱们汉人。”
“铁勒的男人为何值钱?”张长胤对这点倒是不知。
百里命望着少年解释道:“铁勒人天生身强力壮,小孩若精心栽培,长大后可以成为强大的护卫。不过铁勒人没落已久,血脉已经混杂,很少有纯正的了。”
张长胤走向少年,后者当即应激地提起刀,张戬等亲兵眼神上不敢大意,这样的气氛令少年更加紧张。
不料张长胤完全不在意少年手中的刀,伸手按在了他的头顶。
“叫什么名字?”
少年感受到了张长胤的善意,出于对救命之恩的答谢,他用汉话回道:“契必那伐。”
天色彻底漆黑,深谷中的篝火熊熊燃烧,惊吓过度的少女已经在天杀怀里熟睡,大婢领着几乎包扎完全身的少年走了过来。
“契必那伐,你知道狼头山么?”张长胤问道。
“知道!”少年完全放下了戒心,又道:“它就在我们那。”
“离这里多远?”百里命生怕这铁勒人说不出距离,又改问道:“要走几个时辰?”
从少年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时辰也没有任何概念,正当他用自己的认知表述时,恰好看到了长安郎手中的那串七色宝石。
忽然间,他眼中迸发出震惊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