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观音跟着张长胤走出正堂,她迫不及待地小声问道:“这个长安郎到底是什么身份?”
张长胤微微一笑,看似答非所问道:“验血没问题。”
“那!”龙观音用馀光看向跟在后头的长安郎,她瞬间就听懂了言下之意,摒息道:“他是李唐后人?!
“那他和后梁的御史又是什么关系?”
其实龙观音的这个问题张长胤一时也没有答案,他抬头望向天空,碎雪盖脸,静籁中又带着冰寒,这局势的确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在雪云背后似乎看到了长安这只凶兽的轮廓。
夜色昏暗,刺史府外出奇的安静,不见车马人影流动,而在巷角各处都藏着阿史那家的亲兵,见龙观音等人出现他们便悄然退场。
其实若不是长安郎解围,按原先的谋划,府内一旦发生不测,阿史那家会出动全族力量围攻刺史府,后梁的御卫虽不容小觑,但大婢有把握迅速擒下御史作为要挟,到时候面对龙沮渠的人并非没有胜算。
所以在那生死关头,龙观音一直注视着张长胤,就是在等他下令。
当长安郎跟着张长胤上了马车,两人面对面相视一笑。
“你先说还是我先说?”长安郎席地坐着,右手支起头打了个酒嗝。
张长胤也向后一靠,指尖敲着坐榻,沉吟片刻后他平静道:“你姓李。”
长安郎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他笑着默认了自己的身份,醉醺醺道:“没想到在肃州龙家也有我李家的血脉,难怪我看那比特押衙特别亲切。”
“方才那人叫李虚乙,是后梁的侍御史,他是奉命前来河陇抓我的,可惜他没认出我来。”
说着长安郎从腰间挂袋里摸出一块玉牌,通体紫黑镂空镶金,他倒提着玉穂说道:“这是朱温之子朱寿的玉牌,我称自己是朱寿的人,就这么一吓唬,那李虚乙就信以为真了。”
公元912年春,朱寿会发动政变弑杀朱温称帝,说明父子二人早已势不两立,要想这李虚乙不起半点疑心,相信朱寿会派亲信暗中潜入河陇,那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
“看来你很重要,长安郎……你是不是得回长安继承大统?”
“是!”长安郎竟回答地没有半点迟疑,也就是说对张长胤没有半点防备。
张长胤微微一笑,这个回答他能接受,但接受不了长安郎此前的行为,既然是这么一个身份的人,怎么会让西州的一个镖局护送,还差点死在了马贼的刀下!
然后又在龙城北门外的沼泽纵马狂奔,差点就淹死在了泥潭深渊里!
这个家伙还真有点意思!
此时,长安郎抬起了脸,他敛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认真地直视起张长胤。
“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啊,河陇容不下你,中原容不下我,不过你我有一点不同。”
“你想重振归义军,在河陇杀出一条活路,一切都得靠你自己。”
“而我,姓李没得选,还得顺着那帮遗老忠臣的意愿,但除此之外我只看命,看我的命到底会如何。”
长安郎说着摊开自己的手掌,雪片从车窗飘入,他刚好接住一片,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
“就象空中的这片雪,飘向哪,落在哪,是化在山川的某个角落,还是跟随江河奔腾入海,都随命。”
“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长安郎也只是一只蝼蚁,能背负的动么?”
这一句发自肺腑,仿佛诉说了压抑心中的所有苦闷,低头望雪的长安郎重新抬起脸来,现在又变成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笑道:“他们让我选岐王,我倒选中了你!”
“多谢。”
张长胤的回应很平淡,平淡到让长安郎歪起了头,要是换做他人,必要下跪大呼谢主隆恩,然后誓死效忠。
而张长胤当然会如此平淡,因为他熟知历史,其实天俾万国的大唐早在安史之乱后就陨落了,如今已是五代十国时期,下一个统一九州的朝代叫大宋。
所以长安郎一定没有复国成功,而他口中的岐王虽没有归顺后梁,却在十几年后归顺了后唐。
这一刻的张长胤内心有些唏嘘,对于坐在眼前的长安郎来说,复国大业才刚刚开始,而对于他来说结局已定。
“长安郎,要是没有复国大业,你想怎么活着?”
马车在华灯初上的夜色中穿行,外面是风雪飘摇,车厢内两人聊以志趣,长安郎这一生还未遇见过真正的朋友,这一刻他认真地思考,随后坦诚道:“应是如李太白般游历世间。”
“那明日你随我出城,去见一座山如何?”
“什么山?”
“狼头山。”
“好!但现在得先陪我去见一个人。”
指尖一直敲着坐榻的张长胤没有回应,他此时有些走神,因为他开始担心起迦塔寺那边,从时间上推算,曹议忠的人马应该快杀到了。
而长安郎却似乎很想卖关子,他低头看向张长胤腰间的铜铃铛,笑问道:“长胤兄,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因为她,我很早很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车厢外驱马的大婢也被这句话吸引,她也好奇在瓜沙两州之外,还有谁是与张长胤相熟的。
张长胤似有所感,一些尘封的记忆开始显现,他瞬间回过神来,而长安郎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接躺在地毯上闭起了双眼。
“娘子,有劳送我去庙街。”
马车与龙观音他们分离,只带了绣甲卫三骑,还有带路的元嗣,在驶入龙城东南的一条热闹街市后停了下来。
肃州的繁闹是敦煌不能比的,更别说被回鹘人劫掠后的瓜州,龙家人挑了这处占尽地理优势的宝地,又将其经营地繁华鼎盛,的确彰显出了龙家人的本事。
庙街上车马粼粼,灯舫琳琅满目,经元嗣讲是龙元节快到了,这是与中原上元节齐名的节庆日子,也是龙家每年举办的最隆重的日子。
马车挤过这片热闹,在不远处的街中央,竟有一道十几丈长顺街而立的花墙,上面开满了叶绿花红的蔷薇,这是龙城特有的一道奇景。
已经没人记得这道花墙的由来,只知道它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久到甚至于比龙家入主龙城还早。
可惜龙家的族花是曼陀罗,不然这道泥墙会受到更多的伺奉。
及时醒来的长安郎坐起身子,他从一边拿起了早早准备的白狐脸面具,戴好后起身落车。
元嗣与三绣甲卫警剔四周,尤其是谨防后梁御卫的跟踪,而长安郎悠哉地与一个个行人擦肩而过,走到了那道泥墙前。
忽雪风灌街,绻起无数蔷薇花瓣,而在花墙的一侧,还有一袭劲装红衣。
她英姿飒爽,如墨长发下一对明眸尽显女子之美,象一朵不与世间争艳的花,温婉静美。
大婢的目光越过人群,她凝视那个身影,好奇问道:“认识么?”
“隔太远了,看不清。”张长胤嘴上这般说,手却摸向了腰间的铜铃铛。
此物有一机关,旋动可收紧里面的铜丸,如此挂在身上就不会发出丁点声响,自离开敦煌起,这个铜铃铛便再没发出过声音。
“你紧张了。”大婢一眼就识破了张长胤的神色。
尘封的记忆已经开始泛滥,此刻的张长胤感同身受,他向大婢老实交代道:“有十年未见了,不敢确定,但她最喜欢穿红衣,应该是她。”
大婢也好象猜出了是谁,呢喃道:“是她……”
当年张议潮率归义军杀到了吐蕃重镇凉州,身为凤翔右厢兵马使的姜云麾率部驰援,这也是大唐唯一一次西顾归义军,两军经血战拿下凉州,并追击吐蕃残军至吐谷浑旧都伏俟城,共斩敌首两万有馀!
经此一战张姜两家成为世交,虽在后面的数十年再无合兵,但逢年过节往来甚密。
张承奉年少时曾在长安短暂为质,当时姜家嫡子姜霸先已是金吾卫郎将,二人奉命同入凤翔军平乱,又为张姜两家过命的交情续上了香火。
之后姜霸先携女来敦煌游历,也是想让两家定了亲的后辈见面,而姜霸先不日被八百里加急召回凤翔,独留长女在敦煌生活数月。
“当年你阿爷因你痴傻便悔了这门亲事,你记得么?”大婢问道。
“记得,那时姜霸先已死,其妻卧病在床,是她亲手回书。”张长胤回忆道。
虽然那时的张长胤痴傻,但这封回书他亲眼见过,读完就被张承奉烧了,因为那时的局势动荡,两家不好再有瓜葛。
“要不要再续前缘?”大婢此时的眼神如长姐般溺爱。
张长胤一时无言,而此时长安郎那边已隔墙交谈完毕,见她骑上白马,竟然朝马车这边走来。
大婢还记得长安郎的那句话,于是特地抬眼望去,想看看她与自己到底有几分相象。
应该是长安郎已经说明身份,所以她对眼前这些人没有太多防备,反观元嗣和三绣甲卫不知她的身份,反而有些不自然,最后大家都只是眼神以对。
不过出生行伍的元嗣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女子有种一军之将的压迫感。
她越靠近张长胤却越不敢对视,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最记忆深刻的画面。
十年前的那日,他们带着亲兵去看大漠落日,却不小心撞见了回鹘人的斥候,亲兵们虽拼死护周全,可最后还是纷纷倒下,生死之际是年少的张长胤拔刀拼杀,年少的她张弓射杀,二人配合之下才得以活命,不过张长胤为保护她后背挨了一刀,深及脊骨。
那日的夕阳挂在山沿很久,霞光洒满无边无际的大漠,他们并骑而归,张长胤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那是他这辈子睡的最惬意的时候。
其实此刻的张长胤内心很错乱,因为他是张长胤,却不是那时的张长胤,但当她越来越靠近时,心跳无法克制地加快。
所以他错开了目光,馀光却无法抗拒地聚集在她身上。
大婢看到了她身上那个一模一样的铜铃铛,可发现她连馀光都没给张长胤,女人之间自有感应,她越这么做其实越表明她在乎。
等她骑马远去,天暴惊叹道:“这娘子真好看,不过看着跟长姐一样凶。”
如今天机和天暴称天杀为阿姐,称传授他们武艺的大婢为长姐。
天机赶忙用眼神阻止天暴别再口无遮拦了,不然回府后又要苦练到天亮!
“十年之隔,怎么连句话都不跟你说了,是不是知道你是个傻子,没什么好说的。”大婢感叹道。
张长胤的脸上还延续着紧张后的落寞,不过那张脸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不禁微微一笑。
走回马车的长安郎听到了这句话,他见张长胤这幅模样,调侃道:“长胤兄,方才在刺史府都不见你有半点紧张,怎么此时脸都红了。”
在场几人听闻之下纷纷凑过来偷看。
长安郎卸下面具,走进车厢后又席地而坐,他接着大婢的话说道:“十年之隔的确物是人非啊,姜家在凤翔式微,为了保住她麾下的那些部将,不得不答应了岐王世子的婚约。”
“马上就要成亲了,还能与你说些什么话,她就是那样的性子,这十年来也就与我说上几句话。”
“长胤兄,要是当年你家不悔婚,你猜她会不会来敦煌?”
长安郎的最后一句话让张长胤彻底凌乱。
……
龙城,迦塔寺。
夜月被雪云屏蔽,除火把照亮之处,其馀地方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红莲和安怛罗正在紧锣密鼓地带人炼金,一座座土炉火光冲天,干活的人都能在这寒冬深夜里热得满头大汗。
寺内除了负责看守的五十城卫,又新添了数十名陌生面孔,大多是汉化的胡人。
他们不用炼金,也不用上城墙守卫,这几日除了酒足饭饱,唯一要做的就是入夜后披甲带刀,埋伏于佛殿之内。
为首一校尉按刀走到殿门外,先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静悄悄的四周,神色上不敢有一丝松懈。
另一狼腰小将正窝在大柱之下,双手枕头,嘴里叼着根草杆子,朝校尉说道:“要不明日你回趟城。”
校尉正是龙城都尉马伯安之子马骞,他现已添加李京观麾下,这一趟来迦塔寺是奉了少主之命。
“不回了。”马骞嘴上搭话,两眼却紧盯城墙。
“曹家的人也该到了。”狼腰小将吐掉了草杆子,站起后将身子藏在大柱之后,他也同样紧盯城墙。
“裴都将,我好象知道少主的用意了!”马骞惊喜之馀回望身后这些袍泽,又道:“披回鹘人的甲不是为了隐蔽身份,而是要让逃回去的人带一个消息给曹议忠!”
“少主会选谁呢?对!一定是夜罗达干!让曹议忠得知是夜罗达干抢了他的黄金!”
“好一招借刀杀人!”
“裴都将,你说是不是?”
马骞连番几句说的兴起,一时都难抑话音,而旁边的狼腰小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应该能听明白,却不以为意。
“我从来不想这些,我只听令。”
狼腰小将的这个回应让马骞泄了一半情绪,他哑然失笑,其实这家伙所谓的听令,是只听李京观的令!
“来了!”
马骞循着狼腰小将的目光望去,漆黑的城墙上确实有人影在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