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城北门的广场上,一个锦衣幼女站在风雪之中,身旁的老奴撑开披袍为她遮挡,苦口婆心地劝道:“少主,夫人兴许不是今日回,咱们先回府吧!”
幼女七八岁的年纪,袍帽上的白狐毛衬得她那脸蛋红润,两眼大如星辰,她是死去龙家家主龙褫的独女,龙娑。
“再等等。”
老奴见状不敢多言,心中感叹少主虽年纪尚幼,却已展露家主心性,只可惜是女儿身,不然按族规那龙沮渠休想得逞!
“驾!”“驾!”“驾!”
有一群人策马扬鞭而来,老奴凝目回望,见是龙沮渠那一支的子嗣,立即对龙娑催促道:“少主,龙甲礼他们来了!我们还是走吧!”
“恩。”
龙娑知道这帮纨绔子弟不怀好意,她转身朝自己的坐骑“乌骓”走去,老奴小心扶她上鞍。
“将那老东西挑走!”
额束金带的龙甲礼指着马鞭喝令道,顿时他身后的一骑扈从冲出,呼啸杀至老奴身前,长枪精准刺入腋下,将老奴整个人挑到了半空,单臂擎起,显摆自己膂力惊人。
家主府的几名护卫上前阻拦,立时被龙甲礼这边的扈从围住。
龙甲礼已有十岁年纪,豹头环眼,右耳穿着大金环,身形初有矫健之相,人却还带着稚气。
这几个纨绔同样围住了龙娑,现在整个肃州被龙家庶子掌控,一朝乌鸦飞上了枝头,尊卑颠倒,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想从嫡子上满足优越感。
“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信不信把你卖到甘州去当伎!”龙甲礼傲慢道。
“就算龙沮渠当上了家主,你也没这资格。”龙娑一针见血。
嫡家就算错失了家主之位,那也依然是龙家血脉,家族怎会容忍庶家胡闹。
“你敢直呼我阿爷名讳!目无尊长的孽种!”
龙甲礼抬手一鞭就朝龙娑的脸上抽去,不料龙娑不仅没躲,挨了一鞭之下直接拔出鞍前佩刀,朝着龙甲礼的喉咙砍去。
这一刀惊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龙甲礼自己,他伸手捂住喉咙,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幸好这一刀只是砍开了皮肉,不然龙沮渠还没当上家主,嫡长子先没了。
“你敢杀我?!”龙甲礼嗓音颤斗,这一刀着实吓坏他了。
龙娑收刀入鞘对龙甲礼全然无视,对着那名扈从冷道:“放下他,不然我阿娘一定杀了你!”
这扈从近来已经习惯了得势后的跋扈,所以他听到一个幼女的威胁后嘴角扬起,可当他将“阿娘”两字转为确切的名字,全身不禁一颤,提枪挑人的手臂顿时绵软无力。
因为她的阿娘是龙观音,是阿史那家族那个说杀就杀的女人!
“别放下!孽种,有本事你跟我比刀!”
龙甲礼下马拔刀,生怕龙娑不与他比刀,又嚷道:“让我瞧瞧龙裭这残废教了你什么!”
三年前龙家出兵与归义军共敌回鹘,交战中龙裭被一刀砍断了脊柱,从此瘫痪在床郁郁寡欢,残废两字不仅刺激了龙娑,更是让那几个护卫怒不可遏。
霎时兵刃相交,家主府的护卫虽然战力不俗,但终究寡不敌众,一个个不是负伤倒地,就被兵刃架住了脖子。
“住手!”
龙娑拔刀下马,踏着禹步朝龙甲礼拽刀横抹,刀势虽轻却也能荡开风雪,而龙甲礼仗着自身气足力盛,迎着龙娑的刀对砍,得逞之后一脚踹开了龙娑。
“少主别比了!别比了!”老奴惊慌大喊。
这扈从终于找到了放下他的理由,将老奴扔在地上后一枪将其拍倒,骂道:“闭嘴!”
老奴趴在地上口吐鲜血,引得龙娑分心,惊险躲过了龙甲礼的几刀,她重新聚精会神,既然气力上不及,那就用身法和刀法去赢。
发丝下脸颊的鞭痕醒目,风雪在此刻为伴,她用滚刀之法贴近龙甲礼,若不是留了手,龙甲礼就不止是皮开肉绽了。
眼见不敌的龙甲礼反倒恼羞成怒,本就仗着年岁和气力的他竟然呼唤同伴,六七个少年开始恬不知耻地以多欺少!
“一群庶家废物!”
龙娑不惧迎敌,可这些庶家纨绔倒也懂得战阵配合,长枪短刀默契出手,还不知轻重,龙娑差点就被一枪刺穿身体!
七八岁的刀法终究不敌,龙娑被打翻在地,这些庶家纨绔凶狠地用脚踩住她的四肢。
“你的阿娘呢?你的龙观音呢?你好好看清楚,龙家不是你的龙家了!”龙甲礼得意嘲讽。
忽然,一骑从北门如闪电般奔袭而来,在场之人谁都认不出身份,而此人稍拉马缰后纵身一跃,双手倒握长槊,在龙甲礼面前宛若从天而降,一槊猛力扎入石面,仿佛要将整座龙城扎穿!
杀气将龙甲礼惊慌逼退,元嗣吸了一口龙城的冰寒空气,来不及放眼眺望阔别十数载的故城,龙甲礼的的扈从们不由分说上前杀来,却被他一槊一个打飞,吓得这些庶家纨绔们纷纷后退。
元嗣将长槊再掼入地面,走到龙娑身旁一把将她提起,然后小心抱入怀中,她看着这张与阿爷有几分相似的脸,大概猜到了是谁。
“滚!”
元嗣喝退众人,那龙甲礼上马后才敢问道:“你是何人,敢在龙城放肆!”
“龙元嗣!”
龙甲礼的扈从们率先意识到了什么,又见城门口龙观音的马车缓缓驶来,他们护着主子们立即逃遁!
天未降暮色,龙家夫人带着龙家婢生子的消息就已经传遍全城,而龙沮渠的行为更是出人意料,竟在刺史府为龙观音设宴接风洗尘。
夜罗达干的通传应该先一步到了龙城,所以龙沮渠不敢再对龙观音和元嗣下手,至少不敢堂而皇之地下手,但这场宴席定有所谋!
龙观音特意询问了阿史那家的人,却听闻最近龙沮渠并无动作,家族长老也暂时搁置了家主之选,不过肃州的大权已经彻底被龙沮渠掌控。
现在能直接听命龙观音的,唯有阿史那家的几百亲兵。
眼下的肃州局势已经很明朗,龙沮渠借回鹘之势狐假虎威,就算元嗣回归也难以按族规继承家主之位,说到底龙家的族规在强权面前也就是过家家罢了。
那么嫡家要想重新掌权,就必须追随如今的张家少主!
张长胤率先踏上刺史府正堂前的石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还不等他抬头扫视,里面的龙家亲卫踹翻了四个火盆,刹那间正堂中央一片炭火。
“都说张家少主在和亲时能脚踏炭火,不如让我等领略下风采!”
说话的自然是龙沮渠,身穿黑底金纹的焉耆长袍,脸白眼长又是宽口薄唇,象一条阴狠的蛟蛇。
他并没有坐在主座,而是坐在右首,那些长老们也心甘情愿坐在次座,然后是庶家的子嗣和肃州的那些权贵。
为首的亲卫长挡到了路中间,仗着魁悟用一张疤脸俯视张长胤,嚷道:“快把鞋脱了。”
张长胤微微一笑,在路上他听龙观音提起过,三年前张承奉领兵路过龙城时,见庶家那些将士狂妄,直接将龙沮渠按在地上赏了五十军棍。
像龙沮渠这种人,跟曹议忠是同一类人,内心阴暗,又心胸狭窄。
所以今日龙沮渠是雪耻来了,可惜……
张长胤侧脸看了眼身后,然后默默退后蹲下身子,亲卫长以为是他要乖乖脱靴,可看到的是张长胤捂住了身旁龙娑的双眼。
在很多人的疑惑注视下,大婢迅速出刀,血刃倾刻贯穿了亲卫长的头,由下至上刚好顺手。
亲卫长的尸体正要倒下,大婢一把抓住,将两三百斤的肉身像沙包般往前一甩,正好用它扫开了所有炭火。
张长胤的手从龙娑脸上拿开,她没有看眼前的尸体和血污,当然不是因为害怕,其实死人和鲜血她都已经见惯,而她现在只是完全被张长胤的脸吸引。
张长胤以为她在看自己脸上的鞭痕,就对她安慰道:“没事的,你脸上的伤也会长好,会一样好看的。”
龙娑脸颊红红地低下了头。
张长胤重新起身,跟着大婢走入正堂,这些人眼神发愣,一半是被大婢的杀气震慑,一半是与他们的认知相左,方才张长胤的行为让他们觉得并不象傻儿。
“敢对瓜州刺史不敬,那就是对夜罗大设的不敬,谁不长眼我就杀谁!”
大婢说着将尸体踢到龙沮渠面前,随后领着张长胤落座,龙观音和阿史那家的几个人物也相继落座,两方人马开始用眼神对峙。
坐在张长胤身旁的长安郎完全不在乎气氛,伸手就拿来糕点品尝,一声“好吃”打破了死寂。
“龙沮渠,你家的崽子们欺负我的娑儿了,以庶欺嫡,长老们,按族规当如何?”龙观音饶有兴致地望向这些家族长老。
“这……族子年幼无知,相互间打闹属实平常,不必搬弄族规。”长老中有人厚颜无耻道。
“好一个年幼无知,娑儿你听清了么?往后那些崽子们再对你动手,你直接杀了他们!”龙观音凝视着这些长老教唆道。
“是!”龙娑满口应下,眼神已经有了龙观音的几分杀气。
长老们一时语塞,其实他们也想守住族规,没了族规他们这些长老的威严也就荡然无存,可族规说到底哪有他们自己的命重要!何况龙家不指望他龙沮渠还能指望谁?
如今捍卫族规和嫡家的龙观音,反而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在他们看来,这对孤儿寡妇不如息事宁人,那么龙家还是龙家,肃州的天还是龙家的!
龙沮渠狂笑不止,盯着龙观音说道:“什么以庶欺嫡,等我当上了家主,庶家就成了嫡家,龙观音,你还认不清现实么?”
一旁的庶家子嗣们顿时趾高气昂,更是用眼神向龙观音和阿史那家耀武扬威。
“哼!”龙观音都不用深思,直接回怼道:“有本事你把龙家的祖陵踏平了,把这些长老都杀了,再烧掉族谱,不然你庶出就永远是庶出!”
长老们一听之下比憋了泡屎更难受,这个女人的话术真是高明,明摆是要把他们往棺材里扔,提醒龙沮渠最好把他们也杀了。
龙沮渠也哑口无言,他十分清楚眼前这个女人的厉害,故立即换了一副嘴脸,道理既然说不过你,那就不用说道理了!
“庶出又如何,今日我就把你们嫡家全杀了!夜罗达干能奈我何!”
随着龙沮渠的大声呼喝,正堂外他的亲兵乌泱泱聚拢,眨眼间就将阿史那家的少许亲兵吞没。
元嗣见状率先护到了龙观音母女身前,这是他与龙沮渠初次相对。
“是你?”龙沮渠如蛟蛇般盯着元嗣狞笑道。
元嗣已经从龙观音口中知晓当年隐情,这一路他无比追思父兄,看着眼前这个谋害自己兄长的凶手,他强压心中怒火质问道:“是你?!”
因为明面上没有确凿证据,所以龙沮渠还在矢口否认,如今长老们也不愿追查龙裭的死因。
“是我!”龙沮渠知道元嗣在问什么,他也肆无忌惮地承认,满脸你拿我没辄的狂妄。
“终有一日,我会提着你的人头祭我阿兄!”元嗣槽牙咬紧,痛下誓言。
龙沮渠像听到了一个笑话,可刚想说话却被一道身影打断,此人从帘后径直走出,身后烛影晃动想必跟了不少人,但他们都隐在了暗处。
此人长着鹰钩鼻,眼神阴郁,蓄有翘须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披袍下穿的是唐制官服,色属深绿,当是朝廷六品高官。
龙沮渠这边所有人早已起身行礼,龙观音见是后梁来的官员,也不得不携众起身行礼。
后梁的官员到了河陇,就连夜罗达干也得趴在地上行礼,这就是中原王朝的威慑。
方才龙沮渠敢对夜罗达干不敬,原来是跟后梁的官员勾搭上了!
只是不知道此人官居何位,直到龙沮渠压着声喝道:“见了御史还不起身行礼!”
龙沮渠骂的是张长胤和长安郎,全场唯独这二人还坐着。
御史,在大唐时也是官中官,有监察百官之职,到了军中如同监军,而后梁皇帝朱温更是赋予了他们诸多特权,成为他巩固皇权最锋利的爪牙。
近几年兴昭狱抓逆党是他们的主职!
这样的人物到了河陇尤如虎入羊群,想要谁死谁就得死,而他确实在龙城尽情享受,就差龙沮渠把自己的爱妻送去暖床。
此刻龙沮渠想借着御史之威严惩张长胤,不料人家直接无视,坐上主位后问道:“人呢?”
“是他!”龙沮渠指着元嗣回道。
“验!”
御史仅一字,帘后便冒出两队官人,官服玄色,两肩各绣獬豸,是御史台招揽天下能人异士新设的御卫!
“验什么?”龙观音问道。
御史闻而不言,御卫将她这边的人牢牢控制,元嗣不得已只好被推到堂中央,身前摆放起一张木案,上面放了一个瓷碗,有御卫拿出瓷瓶倒入透明液体,如水却有格外芬芳的香气。
龙沮渠得意道:“当年传言这婢生子是李唐之后,我特地请了御史过来查验,若真是,那你们都得死!”
御史“蹭”地从座上站起,大步流星走到龙沮渠面前,不容分说就给他一巴掌。
龙沮渠受惊下跪,御史抬脚踩着他的肩头冷道:“你算什么物件?你能请的动我么?还有,他们死不死是你说了算么?”
“一股子血腥味,这种烂地方本使真是一刻都不想多留!”
趾高气扬的龙沮渠此时颤得象条狗,只好趴在地上连连应“是!”
“快验!”
在御史的急喝下,一御卫从怀里小心掏出药瓶,向瓷碗中倒入的是一滴极其粘稠的鲜血。
原来是要验血!
元嗣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只要他的鲜血入碗,李唐馀孽的罪名就要加到自己人身上,但现在受制于人,他如果反抗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大婢向张长胤询去眼色,她已经做好了随时杀出去的准备。
没想到在龙城还有这么一出鸿门宴,就算大婢能带着张长胤逃出生天,元嗣和龙观音他们也必死无疑了。
那么往后龙家的两千蜃楼鬼骑就不为所用了。
全场最不紧张的当属长安郎,他竟然倒起了葡萄美酒,如一抹猩红鲜血灌入喉中。
张长胤壑然间也受他感染,伸手拿起大婢最爱吃的糕点递给她,这让大婢微蹙起眉头,但也渐渐心安。
龙观音没有望向元嗣这边,也是转头望着张长胤,见他还有闲心给大婢喂糕点,就差将不知所措表露在脸上。
龙娑见母亲慌神,也循着目光望向张长胤,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有什么能耐。
元嗣拧眉耗神,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匕首划过他的手指,一滴鲜血坠入瓷碗。
御卫们已经握紧了刀柄,御史也将目光聚集在碗中,全场摒息以待,落针可闻,这对龙观音一方来说煎熬无比,因为这是生死关头。
御史的嘴角渐渐咧开,龙沮渠也悄悄抬起了头,元嗣则两眼凝重,因为两滴血开始融合了!
“抓!”
一声令下,御卫们立即轻车熟路地展开行动,先将元嗣踢跪在地,所有阿史那家的人都在这最后关头望向龙观音,而龙观音一直望着张长胤。
“慢!”
敢阻止御史下令,全场也就一个人,那个从头吃到尾的长安郎。
他慵懒起身,从羊肉盘子里抓过短刀,顺手就割破自己的手指,然后众目睽睽下也滴血入碗。
没多久,他的这滴鲜血也融合了!
“你这碗东西不灵啊,看来谁的血滴进去都一样,你知道为什么么?”
面对这么奇怪的举动,又这么奇怪的一个人,御史的翘须抖了抖,越是到了他这个位置,面对奇怪的事和人,他都不会觉得奇怪,反而会格外小心。
“跟我进来。”
长安郎大摇大摆地走向旁边的耳室,将信将疑地御史跟在后头,有御卫想跟随被他抬手阻止。
从张长胤的视角正好看到耳室内的御史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