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到瓜州的路上是一片地狱景象,多少归义军被弃尸荒野,而瓜州到肃州的路上除了山川丘陵,就只有来往渐盛的驼队。
丝路终究是河陇的命脉,无论政权怎么更迭,都不会阻碍商人们的贸易,滞留在瓜沙两州的商队又重新活跃了起来。
其实很多粟特商人已经渗透进了各地政权,尤其在北线西州回鹘人的地盘最盛,不少粟特人已与回鹘贵族通婚,将政商牢牢交织在一起。
所以北线的经商环境是最安全的,大量的宝石、宛马、金银制品、干果和玻璃器皿等番物流入中原,而流回的是中原的茶叶、丝绸和纸张等物。
但南线就算再动荡不安,粟特商人们也会挺而走险,哪怕花高昂的价钱雇佣护卫也在所不惜,因为这里有更加贵重的玉石和香料,这些东西在长安风靡已久,可以让粟特人赚回大量的金钱!
所以在南线各州的交界处,往往会滋生大量的马贼,他们大多是逃窜于此的亡命之徒,还有一些是周围的游牧部落,在吐蕃统治河陇的期间,甚至有些城卫都会乔装成马贼进行劫掠。
这数十年归义军进行了大范围的清扫,可这些马贼还是像野草般生存于此,在商队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得逞后或消失在茫茫大漠,或藏入绵延不绝的山麓。
当护送龙观音的队伍进入一处峡谷,熟悉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远处一辆马车被大量马贼围在中间,地上已经躺满了镖师,剩下的几人举盾护体,其中一人朝着马贼嚷道:“我等是西州的归安镖局,各位不如网开一面,有厚礼奉上!”
马贼们没有任何回应,他们纵马狂奔,一支羽箭脱弦而出,穿过铁盾的缝隙射入一镖师的脖颈,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盾阵更加支离破碎!
河陇幅员潦阔,从肃州到西州来回就是数月,马贼跟你一个镖局好象没什么交情可谈!
十数支羽箭从四面八方射向盾阵,镖师们要么中箭倒地,要么再中几支后倒地,到最后只剩两人背靠背迎敌。
“人和货都给你们,让我们走!他是归安镖局的少当家,只要他能回去,这事就算过了!”
“归安镖局可是有五百个镖师,真要寻仇过来,你们也不好过!”
两名镖师中的一人既退一步,又在向这些马贼叫嚣,他已经将人在镖在的行规抛诸脑后,只求一条活路。
身旁的这位少当家眼神复杂,有初涉江湖的茫然,也有对苟且偷生的不屑,但这一刻他只当是走镖上的规矩,当然也不想这一趟就草草丢了性命,所以任由身边的老手做下这个决定。
“你们要是走了,那轮子(银子)就不给了!”马车内有一人悠闲道,显然他是这趟走镖的雇主。
“谁还要你的轮子!一张嘴说了一路,晦气!”
求饶的镖师把对马贼的怒气全撒在了雇主身上,他见周围的马贼停了下来,以为是谈妥了条件,二话不说就要带着少主逃离,可没走出几步,这些马贼纷纷跳下马,一个个拔出了腰间的战刀。
这还真是倒了血霉,一般丝路上的马贼要钱要货,很少会对镖师赶尽杀绝,何况他都已经各给退路,怎么就撞见了这伙油盐不进的马贼?!
这时候马车里的雇主钻了出来,穿着体面的绛红常服,蹀躞金冠,象是从长安来的富家子弟,那张脸很俊美,侧脸尖尖狐儿脸,就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扫视全场,笑道:“人家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肯定是拖家带口才不愿暴露了身份,不得已必须要杀个干净,你还搬出了你的镖局,那人家更要一个不留喽。”
“你闭嘴!”求饶的镖师嘴上大骂,心中却结结实实地被点醒,只是他十分不明白,这些马贼既然要杀个干净,你这话唠怎么能做到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料狐儿脸的下一句话更让他无语!
“唔……死在这地方倒也还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不知道来年会不会长些草出来?那就更应景了!”
“你闭嘴!闭嘴!”
狐儿脸听着骂声,忽然想到了什么,煞有介事地提醒道:“短命兄,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听不懂汉话?你要不说点回鹘话?或者党项话?”
求饶的镖师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可围过来的马贼们显然没了耐性,首领直接抹杀了三人活下去的可能,用汉话干净利落道:“杀了他们!”
霎时,眼见没了活路的两名镖师架盾举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只能拼命了,能杀一个是一个!
“少当家!你往后走!”
这镖师倒也忠诚,他一人咬牙杀向马贼们,只求给自己的少当家博个上马逃走的机会,可这少当家没有片刻迟疑,全身血性激发,也随他杀了上去!
狐儿脸叹了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天穹,做完这些的他应该准备好人头落地了,可当他低头时,两眼忽然生出了精气,笑叹道:“看来还不能死啊。”
数十带甲骑兵如奔雷杀出,领头的武将长槊掠地,正是州使府押衙元嗣!
马贼首领从镖师的胸膛中抽出血刀,急道:“上马!”
面对数十带甲的骑兵,他们这些连皮甲都不足的马贼根本不是对手,这个时候上马逃走是最明智的选择,但还是晚了一步!
马贼们同样遭受了飞箭的射杀,一个个应声倒下,身在其中的少当家终于喘回一口气,差点就被乱刀砍死的他顾不上流矢,带着伤拄刀跪地。
归义军素来对马贼绝不姑息,元嗣挥着长槊大杀四方,后面张戬等人的眼神也已经蜕变,从小习武的他们不再是我佛慈悲的僧人,变回了杀伐果断的军人。
马贼们四散而逃,却还是被全数杀死!
张长胤走过满地的尸体,看了眼跪地的少当家,见他虚弱地想开口说话,直接微微一笑道:“不客气!”
然后张长胤来到了狐儿脸面前,这狐儿脸略过张长胤看向大婢,笑道:“娘子不象是这里的人,跟我去肃州龙城要见的一个人很象。”
大婢蒙面冷眼毫无回应,没了趣的狐儿脸这才两眼盯回张长胤,他这张脸只要讲话就象是在笑。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不如好人做到底,送我去龙城?”
“好。”
大婢似乎对眼前之人十分防范,她正想劝说张长胤,这时候元嗣拖着马贼首领的尸体走了过来。
“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附近的退浑儿(吐谷浑残部)。”
狐儿脸跳下马车走向尸体,口中念叨着:“我就说了,他们一定是拖家带口,你们这地方啊,活着真不容易,可惜喽!”
“那你雇什么镖师!自己来送死不就好了!”少当家铆足全身最后的气力吼道!
“少年郎,有些事你不懂,生生死死,都有命数。”
狐儿脸说着弯下身子,从马贼首领的腰间取出一串七色宝石,抬手对着日光仔细打量起来。
大婢终于等来了说话的机会,对张长胤小声道:“这人来自长安,还是少惹麻烦为好!”
张长胤刚要答话,狐儿脸忽然说道:“阁下,既然同路那就交个朋友,不知尊姓大名?”
“张长胤。”
“哦?”狐儿脸若有所思,从他的神色来看似乎认出了张长胤,笑道:“在下长安郎!”
……
肃州的州城唤龙城,龙家已经盘踞于此上百年,他们本是焉耆国王族,在吐蕃与回鹘争夺北庭时被迫东迁,后与归义军联合推翻了吐蕃,从此才在河陇占据了一席之地。
龙城内有龙兴寺,塑龙尊王佛,祈雨求水十分灵验,而城外更有地河盘亘,被城内百姓称为地龙。
有这条温热的地下暗流在,龙城外满目沼泽,深处直抵暗流,形成了天然的陷马坑。
在春夏草长之后,更难分辨深坑所在,就算有数万大军也要长眠于此!
而龙家最大的依仗是它的两千骑兵,在河陇之地有个令人胆寒的名号,蜃罗鬼骑!
他们可以在冲杀时散布幻烟,令敌军致幻失神,心戾者更会自相残杀,这也是龙家能在河陇独霸一方的最强杀器。
而这种幻烟炼制极其复杂,龙家不到生死时刻也不敢大量使用,其主要原料是一种叫作雪山曼陀罗的植物,只有龙家才有秘法培育,其生长条件也极其严苛,只能生长于祁连山下。
张长胤正坐在车厢内遥望祁连山,大婢对那个长安郎还是念念不忘,继续奉劝道:“等进了龙城,你就别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阿姐你这么讨厌长安来的人?”张长胤有时候也好奇大婢的过往。
大婢望向长安方向,冷道:“长安是只凶兽,他会吞吃掉与它有关的所有人,归义军有今日之下场,也是拜长安所赐!”
张长胤微微一笑以示默认,当年归义军收复河陇十一州,长安忌惮张议潮坐大成贼,遂扣押他在长安,又暗中扶持回鹘,分裂张家势力,这才让河陇又重燃战火,民不聊生。
但现在的长安已经不再是长安,李唐江山倾复,朱温的后梁已经占据中原的半壁江山,并把都城改为了洛阳。
可惜河陇又重新被后梁玩弄于股掌,究其原因还是在于长安!
朱温忌惮的不是归义军,就算河陇联合也难撼中原,他真正忌惮的是正统!长安依然是那个正统!
所以他要抹杀一切支持正统的力量!
“阿姐,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既然现在整个河陇与我们为敌,那么与他们背后主子为敌的人就是朋友。”
“何况,元嗣不也是一半长安人。”
大婢对狐儿脸依然保持成见,但只要在龙城分道扬镳也无需多虑,她望着前方出现的龙城轮廓,转而问道:“回鹘人会让他带兵剿贼么?”
“会。”张长胤自信回道,以他之见,只要那三个回鹘人坐在一起,这件事就顺理成章了。
队伍走在通往龙城北门的官道,两边宽广的沼泽被复上了白雪,一些与地河相通的水潭冒着热气,一些死水潭则冻出了冰面,给人的直观感觉就是凶险。
“他要作甚?!”天机忽然惊叫道。
原来是狐儿脸驾着马车偏离了官道,兀自闯入沼泽!
躺在马车内的归安镖局少当家也被晃醒,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正要坐起却被马车颠翻。
狐儿脸扭头望向站在马车上的张长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对车厢内的少当家说道:“我选中他了,就是他了,长安郎如果错了,那我俩就当死在马贼手里了吧。”
少当家不知这疯子口中的“他”是谁,也不知道这番话是何意,但以他这一路对这个疯子的了解,本能地察觉到了大事不妙,可才辛苦爬起来,马车已经在一声“驾”中疾驰。
前方是布满深渊的沼泽,车轮压过的冰面开裂不断,处处险象环生,但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停下!”少当家的身体在车厢内撞来撞去,他通过窗户已经看清了外面的景象,此刻愤然拔刀,是真想一刀砍死这个疯子!
“快停下,再不停下我杀了你!”
狐儿脸全然不听少当家的怒骂,他脸上没有一丝恐惧,迎着雪风全是面对命运的兴奋,他更向少当家劝道:“别慌,别怕,蝼蚁有机会面对天道,这是大幸!”
说着他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自己狂奔,车厢在左冲右闪中几近翻倒。
官道上的众人早已摒息观望,个个仿佛身临其境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龙家的护卫更是在等待马车坠入沼泽的那一刻。
因为没有人敢这么穿过沼泽,从来没有!
队伍末尾的大婢望着这辆不要命的马车,向张长胤调侃道:“我见过太多不怕死的,但这么寻死的是第一个。”
张长胤则追忆念、道:“长安郎……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你当然熟悉,因为有长安两字,你阿爷去过长安,你阿娘也与长安有关。”大婢解释道。
“或许吧……阿姐,我阿娘与长安有何过往?”
张长胤在三岁时丧母,对她的记忆仅有几个片段,平日里张承奉也很少提及,但从旁人的讳莫如深可以看出,他的阿娘一定有故事。
大婢也回避道:“有些事,就等该知道的时候吧。”
张长胤微微一笑,看来这也是大婢让他远离长安的原因之一。
“长安……”
随着张长胤的这声叹息,狐儿脸的马车已经在沼泽中驶远,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并没有沉入深渊。
就算到了城墙之下,依然没有沉入深渊。
少当家靠在厢壁,劫后馀生的他终于呼出一口长气,然后壑然大笑。
狐儿脸也大笑起来,看来他又拿命赌对了一次,欣喜中跳下马车,可刚走到第三步,脚下盖了积雪的冰面碎裂,他整个人沉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