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胤让龙观音去见了夜罗达干,并让她将元嗣的秘密公之于众。
如今的肃州龙家,夺权的是庶出的龙沮渠,他经夜罗达干的扶持掌控了龙家的主要军权,正是他打开了南山关隘,让回鹘的大军直捣瓜州。
也正是他在入夜后伏杀李京观的五百骑,要不是李京观战力非人,这五百人就全军复没了,李京观心口那一箭也正是拜他所赐。
其实元嗣唯一能威胁到龙沮渠的是祖训,因为龙家家主必须是嫡子,除非嫡系已经没有任何男丁。
所以只要龙观音带元嗣回肃州,等待他们的只有暗杀,甚至是明目张胆的诛杀。
张长胤已经想到了破局之法,那就是让夜罗达干知道元嗣的存在,以夜罗达干的心性,他一定乐意元嗣好好的活在锁阳城,并且对龙沮渠造成威胁。
毕竟眼下龙沮渠虽是归顺夜罗家,但难保他羽翼丰满之后变节,所以留一个龙家嫡子,可以让他永远听话。
而有了夜罗达干的庇护,元嗣可以安全地活在锁阳城,龙观音也可以安全地活在肃州,并且拥有一定的权力。
至于夜罗达干会不会做这样的选择,龙观音始终有所顾虑,但张长胤对此人却万分确信,因为通过一千一百多年以后的史书,两人也算是老相识了。
这位回鹘将领完全可以带领回鹘走向强大,其领兵打仗和治理州城之策颇具汉家风采,有他在如今的党项就很难发展成西夏帝国了,可他偏偏遭到贵族的嫉恨,最后含冤而死!
象极了大唐帝国曾经的名将,王忠嗣。
所以这也是张长胤觉得和亲是活路的原因之一,用不了多久回鹘就要自断一臂!
第二日的清晨,论福安就带来了消息,夜罗达干命元嗣为州使府押衙,辖两百骑,并可都统瓜州各城校尉。
夜罗达干没有令张长胤失望。
当张长胤走出使府,在他的马车后方跟随了马伯安为首的一百馀骑,甲胄光亮,弓弩俱全。
面对行礼的马伯安,张长胤看了眼身形健壮的城卫们,叮嘱道:“马都尉,多去天橐城招揽些人来。”
马伯安瞬间就领会了言下之意,他明白张长胤迟早要对慕容家下手。
“喏!”
元嗣也穿上了他的押衙官甲,正给一匹老马喂馕饼,他见所有人已经准备妥当,这就牵着老马来到了马车前头,向张长胤行礼后翻身上马。
这老马正是巡检尉迟盖的坐骑。
“马兄,带我们去找老盖。”元嗣俯身拍了拍马脖子说道。
这老马饿了不少时日,身上仅剩的那点膘都没了,它一听此言顿时停下了嘴,两眼还湿润了起来,提步就往前走。
就这样一队人马在一匹老马的带领下前进,也不枉老盖平日里喂他馕饼烈酒,它还真将这队人马带到了五马寺。
马伯安开始娴熟地调动兵马,先让几支小队包围寺院,但有夺门或翻墙而出者格杀勿论,然后让几名精干城卫攀上墙头,同时一队竖盾城卫已经在门前集结,随时可夺门而入。
若寺院内的曹家走狗带甲带弩,那势必是一场恶战!
“少主,老盖与在下相熟,可否头阵?”元嗣持槊而立,似那南天门的神将。
随着张长胤的点头,元嗣要来一面盾牌,冲到最前后一声喝下,数十城卫一拥而入,进院后齐步徐进,但凡有冒头者直接弓弩射杀!
可随着城卫们渗入寺院深处,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整座五马寺空荡无人。
“怎么回事?”大婢疑惑道。
论福安见状让通传立即去城廨问询,并细思道:“最近我让守门的回鹘人特意盯紧汉人,就算能一个个溜出去,东西也带不出去呀?”
五马寺占地虽广,却也经不起上百人搜查,连地窖都已翻遍,难道是老马带错了路?若真如此,那寺内的僧人呢?
好在一切的答案被元嗣给发现了!
就在一处偏殿的香炉旁,有一口被石板盖住的古井,元嗣翻开石板后定睛俯瞰,整个人霎时如中雷击!
身旁好奇者纷纷凑了过来,原来这井口虽小,下面的空间却极大,青砖堆砌出的井壁长满了苔藓,待白气散开,井底水中的一幕赫然出现,竟然泡着数十具尸体,他们都是被剥去僧衣的僧人,最上面浮着的正是老盖!
细看之下这些僧人都肌肤发黑,多半是中毒之表象!
也就是五马寺果然藏匿曹家走狗,他们毒杀了寺内所有僧人,然后假扮僧人盘踞于此。
搜查的城卫也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发现了多座土炉,应该是熔金之用。
边上的柴房内还堆满了铁甲和弓弩。
“州使,从迹象来看这几日还是有人的!”马伯安禀告道。
张长胤陷入沉思,轻声呢喃道:“就算他们与敦煌有了连络,短时间内也不敢轻举妄动,那么多金子也不可能凭空消失,除非……”
先前派去城廨的通传这时返回,马都跑得口吐白沫,他下马急道:“监官,据主簿说前日迦塔寺来五马寺迎佛五百,由北门放行!”
论福安一听之下从权处置,直接下令道:“再调一百城卫,火速前往迦塔寺!”
这迦塔寺在城北不到三里处,名字上看只是座寺庙,它却在锁阳城防乃至瓜州都至关重要,因为它是一座小型城池,四面夯土高筑,鼓楼钟楼耸立,屯五百僧兵可拒上万游骑。
如今它已经不复城防之能,寺内僧人过百,主要用于供奉舍利塔。
锁阳城内正有两三百骑狂奔而来,而有一人却先行来到了迦塔寺前。
红莲身为敦煌僧统司护法,有监察河陇诸寺院之责,故昨日受迦塔寺寺主邀请,除了察看全寺上下,还须为舍利塔群诵经。
夯土堆出的城墙属实高耸,加之雪水融化后复冻于墙面,非云梯不可登越,大门缓缓打开,寺主携众僧已经等侯多时。
“阿弥陀佛,护法亲临令迦塔寺蓬荜生辉,见护法如莲台清风,慧光流转,必是修得了殊胜因缘,今日得见,令我等福慧双增。”
红莲最厌客套寒喧,直接言道:“我先去宝殿上香。”
“请护法随我来。”
寺主这就带着红莲前往佛殿,当红莲从这些僧人面前走过时,发现有个胖僧人身上的恶疮都生到了头顶,还有一个僧人明显吐着酒气,但他也仅是一眼以瞥之,只当乱世之下僧人多有污浊之辈。
寺内的建筑大多是泥墙木顶,但它们并没有受到风沙的侵蚀,得益于四周高耸的城墙,红莲眺望了眼最高的钟楼,发现那里有僧人在警剔远眺,而此刻明明还没到撞钟的时辰。
转眼就到了最大的佛殿前,里面僧人已经在击鱼诵经,红莲跨过门坎入内,闻着里面弥漫的旃檀香,稍稍放下了警戒之心。
可当他才走到佛象前,诵经声戛然而止,这些跪着的僧人纷纷起身,竟从周围暗处拔出了横刀!
“红莲,是不是你杀了我阿兄?”
在佛殿门口,一僧人挤开寺主质问道,看他面上的戾气就不可能是真的僧人!
“你阿兄是谁?”红莲临危不乱。
“曹泰!护送你们来沙州的押衙!”这僧人正是曹押衙之弟曹安。
“是不是你杀的?”曹安咬牙切齿,他思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个可能,因为红莲曾出手教训过曹家人,给他们留下了身手了得的印象。
红莲不想暴露了张长胤和大婢,淡然答道:“是我。”
“那你就该死!”
曹安拔出了佩刀,提步入殿,随后殿门轰然关闭!
二三十假僧人在昏暗中形如恶狼,他们都是曹家护卫中的好手,红莲则缓缓解下了身后的木盒,立在身前按下机关,两节剑柄铿然弹出。
他拔出的这件兵器有长柄,柄身阳刻梵文,接着是青铜剑身,在烛光下闪耀金色火焰纹。
“把他剁成肉泥!”曹安怒喝。
这些曹家走狗亮着锋利刀刃就扑了上去,红莲双手执剑一正一反,岿然不动。
殿外寺主趁曹安听不见冷道:“非要寻什么仇!多生事端,老实将家主的黄金运回敦煌才是!”
旁边的小僧劝道:“寺主莫言,毕竟他姓曹,咱们回了敦煌还得依仗人家。”
“哼!”
寺主面上不悦,但殿内的动静不容他多虑,因为里面的惨叫声不对!
二三十好手围杀一个护法,就算这护法本事奇高,身子也该被捅穿了。
他想凑近了听,蓦地一沾血的剑尖穿门而出,离他的脸只差半尺,这是何等怪力!
“快来人!快来人!”曹安在里面惊恐嚎叫。
惨叫声变得稀稀拉拉,外面这些僧人变得越来越心惊,寺主情知不妙赶紧遣人去取兵器,并将寺内所有人召来!
在佛殿之内,曹安捂住被捅出窟窿的肩头,除了手执双剑的红莲,只剩他一个活口了。
“快来人!”曹安在惊惧中喊得撕心裂肺。
红莲收剑入“鞘”,然后一步步踏过淌满的鲜血,单手拖着曹安前行,殿门被推开时外面的僧人全数后退。
“你们是怎么出的锁阳城?”红莲径直前行,气势上碾压周围的僧人。
曹安吐着血冷哼,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你们是不是杀了那个巡检?”红莲继续提问。
曹安嚣张大笑,缩着瞳孔道:“差点就让那老东西坏了事!还好让我亲手杀了!”
“你们躲在哪座寺里?”红莲强压着杀念继续盘问。
“五马寺!去那井里看看,全是死人!哈哈哈……”曹安得意地阴笑连连。
红莲停止了脚步,因为他的杀念已经要冲破戒律!
远处涌来上百执刀的曹家走狗,原来这座迦塔寺里的僧人也是曹家的,这些年暗地里在瓜州干了不少坏事。
“放了我,我让你走!”曹安谈起了条件,生怕这个敦煌护法不答应,又叫嚣道:“你要是敢杀我,你就必死无疑!”
红莲稍作思考后松开了手,曹安连滚带爬逃向同伙,狂笑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百步之外的寺门重重关上,在这片空地之上,敦煌护法将与上百假僧人为敌。
红莲再次拿出了双剑,将它们合二为一,变成了一杆双头长槊!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红莲念着话,两眼死死盯向人群中的曹安,整个人的气势化身为阿修罗。
“杀!”曹家走狗们扑了上来。
三千恶魔皆以势众狂妄,殊不知阿修罗身堕嗔道,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红莲手中这杆兵器名为不嗔,只因他杀念太重便以此名为戒,平日里以佛窟刻画练剑,为的就是释放浩荡剑意,但当十指触剑的刹那,那个温文尔雅的护法荡然无存!
入魔的红莲开始大开杀戒,两端剑尖走龙蛇,以最完美的弧线划开了一个个肉身,吓得曹安跟跄倒地后一个劲后退,可身前再多人也抵挡不住。
红莲不管身周有多少刀锋,他就是要先杀了曹安!
我放开你,因你只是区区孽障,我杀你,因我想杀就杀!
“挡住他!挡住他啊!”曹安爬起来转身就要逃,怎奈两腿实在是软绵无力,猛然间青铜剑尖从他胸口穿出!
比鲜血先一步滴落的是他的黄尿。
曹家的恩怨已结,双方一时间都停下了手,此时红莲身上已挨了不少刀,眼见自己人开始退缩,在场地位最高的寺主高呼道:“杀了他!不然我们谁也回不到敦煌!”
一言之下不见勇夫,这上百号人竟惧怕一人,其实他们并不怀疑能不能杀掉红莲,只是谁也不想成为杀掉他之前先死的那个。
“谁为曹家兄弟报了仇,节度使必赏高官厚禄!随我上!”寺主只能诱之以利,并作出表率提刀先杀了上去。
红莲其实已经断了活着出去的念想,眼下能杀多少是多少,他要在死前杀出一朵尸体和鲜血组成的红莲!
寺主这一刀势大力沉,红莲挡下后将不嗔一分为二,右手剑正要刺向寺主,却见他先一步拖刀逃命。
这时其馀人已经扑杀上来,面对四面八方的刀锋,红莲只能以身法左突右闪,幸好他们都不带甲,杀起来并不费力。
在迦塔寺外不到一里处,元嗣和马伯安已经领着人马狂奔而至,张长胤已经发话,仅短短四字。
一个不留!
红莲身下的尸体越叠越多,而他身上的刀伤也越来越多,杀到这个程度他已经仅凭意志支撑,而周围这些曹家走狗已经不想要高官厚禄了。
“你到底是不是人?”寺主一脸的难以置信。
因青铜剑柄上鲜血过多,加之手臂刀伤太重,红莲的右手剑垂直落地,这一幕让几近丧气的曹家走狗重新嗅到了机会。
“果然还是个人!”
寺主这次再不惜命,他自负刀法不弱,要不是出身所累,以他的本事何必在迦塔寺遭罪,这回只要杀了眼前的护法,曹议忠绝对会赏个押衙来当!
脑子里惦记着高官厚禄的他出刀阴狠,两眼紧盯红莲的左手剑,趁其格挡之际转刺为撩,刀锋与剑刃交割着发出刺耳声音,下一瞬刀锋直逼红莲的喉咙!
电光火石之间,寺主已经等待刀尖划开喉管血脉,而他万万想不到,红莲的右手已经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持剑斩来!
生死在毫厘之间,寺主没料到结局是他的人头先腾到空中!
不过他的双眼看到了红莲身后的一幕,有一人已经达到偷袭的目的,刀尖直刺向红莲的后背。
可惜寺主的人头转而落地,他已经没机会看着红莲受死了。
当然事实也与他的心愿相违,红莲右手舞剑花,接着从腋下背眼后刺,如长虹贯日,穿颈而出!
连杀两人也令红莲一时气竭,看到端倪的曹家走狗一哄而上。
“嘭——”
一槊尖破开了迦塔寺大门的门缝,干枯的木屑四飞,然后它挑开了门栓!
红莲转头回望,正见元嗣轰开了大门,身后的锁阳城卫呼啸而入。
“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