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煌窟离最近的天橐城也有百里之遥,这里的驿城和烽燧眼下都没了人影,唯见零星几支驼队。
大漠空旷地区的雪下起来都能屏蔽视野,茫茫一片看不清四周地形,所有人都牵马而行,靠着马匹来遮挡雪风。
这种地区都不能停下来休憩,风雪眨眼就能盖过全身,健壮的战马更是行走艰难,马腿一陷一陷容易崴脚。
好在越接近归煌窟,沿途的山岭也多了起来,风雪也仿佛受了神佛的旨意,在供养人踏入这片地方后停歇了下来。
“锁阳城南的石山也可以开凿佛窟,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大婢不解道。
红莲拨去头巾,眺望这片驻佛圣地,一语道破玄机:“河陇各城世代遭受征伐,佛窟要是建在城边,易被烧毁破坏。”
“不对!”
车厢内的张长胤忽然说道,惹来了大婢和红莲的回头。
“护法你点醒了我,我们在锁阳城内一直找不出曹家的人,会不会他们藏在寺院里?”
经张长胤这么一提,红莲也回忆道:“在我们出城前,盖巡检曾来府里,他提起过准备去城中寺院看看。”
“那等我们回去,老盖应该查完所有寺院了。”张长胤心中有些担忧,生怕老盖会孤身犯险。
大婢望着远处在修整的锁阳城卫,说道:“可惜这些两姓汉奴不能为你所用。”
张长胤微微一笑,答道:“每个人都在做决择,蝇营狗苟,或飞黄腾达,他们的家人都在锁阳城,所以他们没有错。”
“如果回鹘人在瓜州屠城,那么他们同样会拿命守锁阳城,所以这就是夜罗达干的高明之处,不战而屈人之兵。”
红莲听懂了张长胤的见解,他忽然回想起来时的那个典故,若高僧知割肉喂虎会荼毒一方百姓,其又将如何决择?
会不会漠视饿虎食羊?
红莲在这一刹那有所感悟,向张长胤低眉合十称谢。
大婢则有感而发道:“所以论福安才如此甘愿做回鹘人的走狗。”
“阿姐,那你什么时候让论福安知道?”张长胤笑问道。
“等她站起来吧。”大婢并不着急,其实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医治好达瓦。
不一会儿,在前面探路的两骑仓惶逃回,马伯安在听了禀报后如临大敌,听闻后的张家护卫急赶至张长胤面前。
“少主!前面杀来一大队汉人骑兵,足有四五百人!”
禀报之人正是第一个砍向曹押衙的张家僧人,他如今是护卫之首,按律领使府校尉一职,名叫张戬。
在这个地方出现四五百骑,沙州曹家的人不敢越界,那么只剩两个可能,要么是瓜州某城的城卫,要么就是流窜的归义残军!
数百马蹄奔踏之声已经传来,马伯安展现出了一城都尉的才干,他知道上马逃散为时已晚,所以立即指挥几十城卫列马为阵。
当这些骑兵在雪白大地上冒出时,他们的身份也随之揭晓,是天橐城慕容家的人!
张长胤望着那面军旗,开始思索他们出现的理由,没多久就得出了结论。
“看来我们还是小看了仆骨不赦斤!”
“这些人是仆骨不赦斤派来的?”大婢疑惑道。
“难怪仆骨家的人比我们早一步出城。”红莲也看出了端倪,那日他就见仆骨花脱带了一队人马出城,原来是去天橐城连络慕容家。
“仆骨不赦斤知道人是我们杀的了?”大婢凝眸盯向越来越近的慕容家骑兵。
“不会,除非论兄出卖了我们。”张长胤一言否定,然后抬头望天,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仆骨不赦斤只会怀疑夜罗家,所以他还是想杀了我,以此来回敬夜罗家。”
大婢不再关心背后的隐情,她当机立断道:“别看天了,我们带你杀出去!”
“要死就一起死吧。”张长胤仰着头微微一笑,露出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表情。
“闭嘴!谁都可以死,除了你!”大婢万分认真道。
以张戬为首的张家护卫也一个个投来迫切目光,他们但求能护着张长胤逃命,自己的生死已经置之度外。
红莲见张长胤依然望着天空,他也顺着视线抬头仰望,却见空中除了零星飘落的雪花,就只有一只在高空盘旋的雄鹰。
自出城后张长胤时不时抬头仰望,他究竟在看什么?
“阿姐,就这么逃的话,胜算有几成?”
大婢沉默了,她当然清楚四五百披甲骑兵的杀伤力,但是总要胜过坐以待毙!
“不退!”张长胤似乎打定了某个主意。
张戬等人被这声“不退”感染,纷纷拔出横刀准备殊死一战!
战马嘶鸣,转眼间慕容家的骑兵已经将他们包围,当先一骑登场,盛气凌人。
身上那是大唐真正的明光铠,鎏金的狮头肩吞引人瞩目,他着黑色披风,提一杆锋芒毕露的长槊。
都尉马伯安认得此人,正是天橐城的城主,慕容归寿!
“州使在此,慕容城主意欲何为?”马伯安喝道。
长着一张宽颌富贵脸的慕容归寿置若罔闻,他们慕容家在瓜州数代为豪,所以他有一方豪强天然的优越感,就算是面对官阶只低了一级的马伯安,依然傲慢视之。
马伯安不知道这慕容归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后面那些慕容家的精骑面露杀气,心忖必是善者不来,再考虑到慕容归寿投靠的是仆骨家,什么样的局面其实已然不必多问了。
“这可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啊!”慕容归寿开口道。
仅这么一句话,让锁阳城卫全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州使在此!慕容归寿,你敢无视夜罗大设么?”马伯安喊得苍白无力,其实这些人要是心有畏惧就不会出现在这了。
慕容归寿终于将视线落在马伯安身上,一改傲慢和言道:“马兄,张家人倒行逆施,将瓜州害得生灵涂炭,这张家逆子还背信弃义,辱我汉人!我想你也不愿与他同归于尽,不如由你来斩杀,如何?”
马伯安看着脚下的白雪与冻土相混,沾染到靴就会泥泞不堪,联想到自己的人生处境,叹道:“我马伯安只想在这世上讨口吃的,没你们那么大的气节。”
“那你是要带着这帮弟兄一起死么?”慕容归寿有意离间。
这些锁阳城卫自然有所动摇,面对数百精骑岂能活命,在生死决择间本能地望向了马伯安,因为在回鹘人攻陷锁阳城时,也是他替大家做了决择。
“你们听好了,我们要是杀了州使,就成了慕容归寿的替罪羊!州使死,我们谁都别想回锁阳城!杀这些慕容逆贼就算死,也好过被回鹘人满门抄斩!”
河陇人见惯了生死,所以对生死有很高的觉悟,听完这几句言语后,他们再一次与马伯安站在了相同立场。
慕容归寿将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待雪风席卷而过后,嘴里仅吐出一个字:“杀!”
身后骑兵搭箭拉弓,随后弓弦绷动,上百支箭攒射而来,锁阳城卫以铁盾和战马遮挡,张家护卫这边也同样躲于马后,还有一些藏在了马车背后,顿时箭簇凶猛坠落,钉在了铁盾和马车之上,中箭的战马痛叫不止。
当第二轮箭矢射来,一些少了战马遮挡的人立即中箭,痛叫声此起彼伏。
锁阳城卫中有人也趁机拉弓反击,几支箭直奔纹丝不动的慕容归寿,却被他的长槊轻易挑开。
几番箭雨之后,慕容家的骑兵开始发起冲锋,这是张长胤穿越而来后头回见这样的场景,披甲的战士加之挂甲的战马,这种钢铁洪流在冷兵器时代的确恐怖!
铁蹄践踏大地,冲开皑皑白雪,同样震击着迎敌者的心脏。
“护好少主!”大婢喊下最后的命令。
张长胤又抬头仰望高空的那只雄鹰,郁闷道:“还不来么?”
慕容家的骑兵已经杀到,最先迎敌的是锁阳城卫,他们虽然成了两姓家奴,但作战的悍勇与归义军不遑多让,咬着牙挥刀就是杀。
以张戬为首的张家护卫严阵以待,他们虽没经历过沙场的生死洗礼,但潜藏的战斗血脉已经苏醒,握刀的手可能还没有老茧,但两眼的杀气已经磅礴而出!
生命开始凋谢,带甲的血肉重重倒下,战场上一旦开始死人,敌我双方就会愈发疯狂砍杀。
鲜血,尸体,甲士,马车,这一刻它们都映入了上空雄鹰的眼眸,而它穿越雪风,发出尖啸响彻苍穹。
在这旷野雪地之上,另一支骑兵应声杀入,他们没有喊杀声,也没有拔刀,除了马蹄雄壮安静的可怕。
压阵的慕容家骑兵已经发觉,粗略一看来人只有两百骑,他们心中便无太多惊慌,迅速纠集弓箭手开始对峙。
张长胤的马车背靠山岭,借着地势正好可以瞧见这支骑兵,他微微一笑道:“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谁?”大婢追问。
这两百骑越来越近,从甲胄来看是归义军,那么是逃散的残兵无疑,身上的汉制山纹甲越来越明显,可当慕容家的骑兵看清军旗,一股恐惧瞬间开始蔓延!
黑死旗!
归义军分敦煌,瀚海,横塞三军,每军各领一旗,然后三军中挑悍不畏死者组成黒死营,每战必陷阵冲杀,领黑死旗。
“放箭!”
慕容家这边倾尽箭矢,这支凶骑整齐竖盾,无盾者竟毫无畏惧地拿命相迎!
因为措手不及,箭过一轮便再无机会,而这些箭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因为无论是人还是马,哪怕中箭都不碍冲锋!
当先一狼腰小将摸出投枪,狂吸一口雪风,投枪如闪电般破空而去,枪身拧动,威力十足!
紧随其后的是数十支投枪,它们虽没有箭矢那般迅疾,却有箭矢无可比拟的杀伤,率先开道的它们破甲,穿肉,人马俱死!
两方人马转眼接战,那狼腰小将手提一杆大黑铁枪,身形精瘦的他膂力惊人,一枪将对手捅穿,可悲这对手还硬挺着脖子难以接受身死,连贯穿的痛感也没来得及传送,只知道身体被强大的冲击力带飞。
整个过程在刹那之间,随之他看着自己的身体脱离铁枪,鲜血大团绽开,然后重重砸在雪地上,头颅耷拉,耳朵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同样是骑兵,甲胄是甲胄,战力是战力。就好比同样杀过人,仗势欺人的城卫和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又怎能相提并论?
扛黑死旗的凶骑如钱塘之潮强势席卷,慕容家的骑兵死的死,散的散,只能靠着个人武勇展开鏖战。
慕容归寿用他那沉浑的嗓音喊道:“只是些散兵游勇,别被那面黑死旗给吓着了!”
这句话的初衷是为了稳定军心,谁料眼前的这支凶骑哪里算得散兵游勇,一个个手起刀落杀起人来毫不拖泥带水,简直把慕容家的骑兵当回鹘人来杀!
其实这支凶骑的确只是扛了黑死旗而已,一些是从玉门关内活下来的,一些是瓜州被击散的守军,但无一例外都是仗着命硬活到了今日,身上的伤和残破的甲都在证明他们的凶悍。
而且他们此时确实杀得卖力,因为除了回鹘人,他们最恨不战而降的汉狗!
狼腰小将杀穿到了慕容归寿面前,抓起一杆投枪就要取其性命,不料慕容归寿毫无闪躲,还对身边亲兵下令道:“你们速去杀了张家傻儿。”
“喏!”
几骑领命而去,几双眼睛死死锁定马车,在他们看来杀张长胤易如反掌。
狼腰小将的投枪被慕容归寿一一拨开,两人到了长兵相较的距离,狼腰小将单手拧紧大黑铁枪,慕容归寿也长吸一口气,手中长槊攒翻江之势。
两骑交错,谁都想一招毙敌,慕容归寿满脸的不屑,因为当年他也曾是黑死旗下的一员,所以他的眸光比槊刃更寒,当在叫嚣:“想拿我的人头成名,你还早!”
狼腰小将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波澜,就算一枪捅穿敌军大将也只会拖枪而去,这种孤冷让慕容归寿想到了一个人!
刹那的照面容不得过多思绪,长槊横扫千军,槊尖划进了小将的腰际,切开了护体的甲片,而大黑铁枪也如蟒出击,直奔慕容归寿的胸膛。
仅一招之观,慕容归寿在拼术,而狼腰小将在拼命!
不过慕容归寿终究武力不俗,这一枪仅是入甲三寸,还是被他单手擒住。
狼腰小将血浸腰身,原来他的枪尾连有一段锁链,所以才能长出一截成为杀招,换成寻常人已经被一枪穿身了!
两马距离拉开,狼腰小将猛力拉拽铁链,大黑铁枪借着枪身鲜血滑出了慕容归寿的左手,他连头也不回,直追杀向张长胤的几骑。
慕容归寿仅用眼角目送,这一刻他觉得局势还在掌控之中,但护过来的亲兵提醒道:“城主,贼兵凶猛,不如……”
“无功而返,怎么跟仆骨花脱交代?就算把人拼光了,也得杀了张家那傻儿!”慕容归寿目露贪婪凶光,因为仆骨家已经许诺,事成之后推他为新任瓜州使!
话音未落,一骑出现在了混乱的战场内,不是没人接近他,而是接近者死!
玄甲,赤缨,殷红披风如瀑,一柄断刃的陌刀拖在雪地里,犁出长长的一条血痕。
这一战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除非有一方主将人头落地,那么战斗会戛然而止。
这员武将催动战马,他拖着陌刀直冲慕容归寿!
慕容归寿身边的亲兵认不出来将是谁,同样催马迎敌,想以人数优势一锤定音。
已经被逼到角落的马伯安却是看清了来将,呢喃道:“是他……他没死!”
陌刀自大唐始被边军奉为神兵,二百多年前善使陌刀的李嗣业还被人津津乐道,随着大唐盛世的终结,再无国力支撑陌刀的打造,这等神兵也在军中凋零,渐渐到了失传的地步。
所以如今的河陇已经忘了大唐边军的威武,同样淡忘了与陌刀相关的四个字。
人马俱碎!
当先的亲兵都来不及捅出长枪,来将胯下战马一个加速,陌刀犁地而出,将他和坐骑一分为二,鲜血绽如烟火!
战场上见过陌刀威力的,大多都死了,所以没有口口相传,以致普通人难以接受人马俱碎带来的视觉冲击!
第二个亲兵手中长兵和身体都断成了两截!
然后是第三个,他的伤口最小,就断了脖子!
仅用三条人命,就让馀下的亲兵接受了陌刀的威力,以及来将的恐怖!
他们驱马逃避,惜命胜过了对慕容归寿的忠诚。
来将停在了慕容归寿面前,剑眉入鬓,气宇轩昂,天生的一股戾气令人胆寒,因为当年张承奉是从一座京观里将他救起。
“李京观!”慕容归寿喊出了他的名字。
“滚!”
嚣张跋扈的慕容归寿硬生生接下这个字,面对追随自己的家兵果断喊道:“撤!”
慕容家的骑兵迅疾逃散,战场内留下伏尸上百,待这支凶骑集结到了张长胤面前,无人下跪。
“你们不认得少主了?”张戬壮胆怒喝。
马伯安带人默默地收拾战场,事不关己只用馀光瞟过来,何况死了不少兄弟,他也没那心思管张家的事。
李京观站在最前,身形有近七尺之姿,狼腰小将等属下都立于身后,他们的脸上虽都有精气,但难遮憔瘁,想必大战之后一路颠沛流离,身上的伤也无处去养,境况定是艰辛。
张长胤没有开口说话,只与李京观对视了一眼,后者竟然转身即走!
大婢和红莲都黯然失望,要是连张承奉的义子都不认张家了,那往后还想收拢哪支残兵。
李京观止住了脚步,侧过脸对大婢留话道:“照顾好他。”
其实站在李京观的角度不难理解,他们并不是不愿与回鹘人抗争,而是不想将张长胤卷入其中。
“阿兄,尿一个!”张长胤开口道,随后跳下马车。
李京观一怔,同时震惊的还有他麾下的所有人!
当然不远处的马伯安等人也一样如此,原来张家少主不傻!
李京观心领神会地往空旷处走,随后面朝众人站定。
张长胤走到他身后,两人背靠背,一个没尿负责警戒,一个大大方方地解开蹀躞,然后迎风放出黄河之水,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向来沉默寡言的李京观此时也没有任何问话,但他的身形有些晃动,张长胤也察觉到了他的虚弱。
原来不止他的玄甲表面有血,体内也有血正顺着右臂流下,而在他的左胸口,竟然还钉着一支断了杆的箭矢!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泡尿,然后目视李京观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