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阳城的佛窟和寺庙不少,除了最具盛名的大雷鸣寺,还有一座香火不断的五马寺,城中百姓多拜佛求运,甚有灵验。
老盖将坐骑绑到一棵老柳树上,然后从腰间解下酒囊,倒在手心掬了一口,递给了作伴多年的老马。
老马舔咽烧甲酒,打着响鼻享受着入口的烈,到兴致了还朝老盖呲出大黄牙。
说来老盖近日的心情也大好,脸上哪还有瓜州沦陷的愤懑与颓丧,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希冀。
他庆幸自己在城破那日迫于照看伤兵,没有去城门那死战,不然那日就成了自己的忌日,哪还有机会见到瓜州收复。
是的,他确信张长胤定能将瓜州收复!
仅一日之隔,残害归义军的回鹘人就死在了锁阳楼,他当然知晓这是张长胤的手笔,但这份喜悦只能与身边的老马分享。
不过他也乐于憋着这份意兴,待与张长胤相见时定要在雪中痛饮!
“老伙计,岁数到了就认了吧,被惦记胡记家的母马喽。”
老马不服,仰着脖子抖它那稀稀拉拉的鬃毛,当年也是锁阳城里有名的种马,如今肉掉膘少,只剩那骨相还在。
老盖抚了抚老伙子的脖子,随后从马鞍的布袋里取出些馕饼,让它边嚼着边等他。
“你可别溜了,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我,少主的事咱得办好了。”
说罢老盖按了下腰刀,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座五马寺。
城内的寺庙不会有山道和牌坊,但占地同样宽广,大多权贵富商的府宅都与之相去甚远,毕竟在河陇寺庙的产业极大,良田贡金不计其数。
所以到了数十年后,后周皇帝柴荣就推行了有名的灭佛之策,裁寺分田,熔佛铸钱,恢复税役。
老盖进门不久便察觉到了异样,怎么往日里热闹的五马寺不见香客,甚至连僧人的念经声也不闻。
“施主留步!”
好在远处还是冒出来一个执帚的年轻僧人,他走到近前立掌行礼道:“施主见谅,本院在修缮佛堂,暂不受香火。”
老盖亮出了腰牌,打量四周道:“我乃城中巡检,正是听说宝刹在修缮,特地跑来过问,可有帮衬之处?”
其实老盖压根就没听说五马寺在修缮,只是借机找了个由头,这寺院寡淡了数十年,可从没发生过闭寺这档事。
他方才已经环顾四周,见飞鸟不进,幽静无声,直觉在提醒自己此地不对劲。
“原来是巡检上官!恕小僧眼拙!修缮之事不劳巡检费心,就是要过些时日才能开寺,还望巡检多多告知街坊。”僧人不出意外回绝了老盖的好意。
“那便不叼扰了。”
老盖叉手即走,可没走出两步又转身问道:“怎么是你在清扫?那个不爱说话的净……净空呢?”
“净空师兄受了风寒,正在寮房休息。”僧人答道。
老盖再次作别,他神色上没有任何变化,但已经屏住了呼吸,因为这个净空完全是他胡诌的!
看来这五马寺大有猫腻,或许正与少主所托之事相关,老盖不知这寺院内藏了多少豺狼,但知此地不宜久留,等出去了速速禀告少主!
因心中急忖,身有防备,他习惯性按刀而行,可恰恰是这个行为,让站在身后的僧人面色一冷!
“巡检请留步!”
老盖充耳不闻,加快了离开的脚步,只见那僧人紧追而上,从袖内摸出了一把匕首!
已经感受到杀气的老盖迅速拔刀,转身就朝追上的僧人劈去,这一刀虽然逼退了对方,但见前殿内冒出了好些僧人,他们个个凶神恶煞,手中握的正是曹家护卫的刀!
“不退!”
老盖明知不敌,却格外兴奋!
……
在城南论福安的宅子,主屋前站着十几个仆骨家的黄金护卫,这些人精壮凶猛,是仆骨家豢养的最强战士。
“滚!”
为首者用回鹘语呵斥,但站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这座宅子的主人。
论福安肥胖的身子杵在原地,主屋内正传来正妻欢愉的叫声,他维护了自己片刻的尊严,最后谄笑着退走。
风雪压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正妻噶尔措珍不是放荡之人,与仆骨不赦斤翻云复雨也是强颜欢笑,她这么做不仅是因为自己的男人没用,也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能在六谷蕃部生存。
所以他恨自己却从来不恨自己的正妻,每当仆骨不赦斤出现在家里,他的内心无比的扭曲,既想一刀宰了这个仆骨杂碎,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做好一条狗!
或许这就是家族留下的报应,他已经习惯了承受这份报应。
他走到了东面的厢房,里面站着两个铁勒仆人,他向她们问道:“睡了么?”
两个仆人同时摇头,随后端起热水盆蹑手蹑脚地告退了。
“达瓦!”论福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用最温柔的话音唤道。
“阿爸!”一个少女回应道。
论福安揉搓脸皮露出笑脸,弯着腰走到床前,躺着的正是他的爱女达瓦,因幼时得了五迟,身消如枯木,不得起立行走。
到了锁阳城后还惹了风寒,额头烧如火炉,这时论福安拿出捂在胸口的右手,轻轻抚在了爱女的额头,渐感温热不烧,心中倍感安慰。
“阿爸!”达瓦气息微弱,但还是从被窝里伸出了枯瘦的手,她最挂念的同样是论福安,听仆人们说有回鹘人死了,她就怕论福安也有危险。
论福安跪在床前,用自己的脸捂着爱女的手,安抚道:“等下个春天来了,我们的达瓦就可以站起来了,到时候阿爸教你骑马,去看赤雪甲姆(青海)。”
每年的冬天达瓦都能听到这个约定,而年复一年自己连床都没离开,可此时的她眼神中闪铄出期许,似乎她对这样的约定开始坚信起来。
论福安没有注意到爱女的眼神,继续说道:“阿爸马上可以拿到更多的神血,你一定能站起来的!”
达瓦用手摸了摸论福安的眉毛,这是父女两人之间的约定,摸了眉毛就不能反悔了。
论福安从来没见过爱女如此乐观,他仿佛在乌黑的天空中看到了七色云彩,小心地将达瓦的手放回被窝,欣喜道:“阿爸这就去等神血!”
从厢房内走出的论福安欢呼雀跃,颠地肚子一上一下,今日正是领取神血的日子,神司每月会将它准时送至,这当然是仆骨不赦斤给予的恩赐,而达瓦就是靠它才能保持生机。
只是当论福安站在大门前眺望天空时,心中忽然阴沉下来。
“天神,我没有背信弃义,为了我的达瓦,如果我有罪就惩罚在我身上,我只要让我的达瓦站起来!”
一阵铃声从长街的尽头传来,论福安扭头望去,看到了熟悉的几个身影。
当先的是夜罗家最俊美的小儿子,被回鹘人耻笑为羔羊的夜罗长生,他的辫发和配饰是回鹘风,但身上穿的是北朝的汉服。
在他身旁是个骑鹿的少女,不仅座下神鹿非凡,连她自己也异于常人,穿着回鹘神女的服饰,额头刺满了图腾,左眼还是异瞳!
跟在最后的是个巨型怪物,脸上复着没有表情的青铜面具,身上的铁甲也十分古老,他从小就被夜罗家收养,与夜罗长生形影不离。
论福安早早就跪伏在地,不仅是出于对夜罗家的尊重,还因为神鹿上的神女,她将来一定会执掌神司,成为草原上所有萨满之主。
“论福安,神血拿去!”夜罗长生语气平和。
论福安低着头起身,用双手躬敬接过盛有神血的青铜鼎,然后捧着它小心翼翼进门,没多久捧着空鼎又返回到三人面前。
其实他心有疑问,以往都是神仆负责送来神血,这回怎么让神女亲自送来?
夜罗长生拿回空鼎后交还神女,他转而笑道:“论福安,今日张家少主出城,你不去送么?”
论福安瞬间做贼心虚般紧张起来,正想着用什么言辞来应对,反倒是夜罗长生又说话了。
“不如你带我们去送一送。”
这句话不是在询问,而是命令。
“是!”论福安虽有满脑子的疑问,但不得不答应。
张长胤今日要出南门去瓜沙两州交界的归煌窟,这是继任瓜州使后必去的地方,向归煌窟中庇护瓜州的神佛敬奉,成为神佛们新的供养人。
论福安以处理城中诸事为由并没有同行,身为城中监官这样的原因合情合理,但他连携官送行都避之不及,此时走在大街上更是心神不宁。
夜罗长生从不骑马,因为他不愿介入世间因果,包括草原上的任何一匹骏马,他看着面有心事又疲于行走的论福安,笑道:“论福安,闲来无聊,不如我们聊聊你在想什么。”
论福安对这位夜罗家的三子并不熟知,只当是个读了很多汉人书的草原人,但今日得见发现他气场极强,这种气场并非来自身份和权势,而是一种认知的凌驾。
“不过聊你之前,得先说说张家的那位少主。”
论福安本能地不安起来,直到听到夜罗长生说的下一句,他整个人陷入了徨恐!
“你说,张家少主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虽然是在问,但只要身处在夜罗长生的气场之内,明显能感知到他完全确定张长胤在装傻。
所以论福安没有回答的必要,当下他有个更迫切的问题需要面对,那就是假如夜罗长生知道了张长胤的秘密,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死期将至?
他忽然有了一种猜想,夜罗家的人已经堵住了南门,夜罗长生是要将他领到那里,然后一网打尽。
细思极恐之下的论福安后背发凉,但发觉自己除了听天由命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夜罗长生却完全不在意论福安的情绪,他象说故事般娓娓道来。
“我亲眼看到了张承奉的死,归义军的全军复没,还有回鹘兵马攻破瓜州的一座座城池。”
“杀人,被杀,人性,兽性,狂欢,痛苦,数百年了,这片土地上从没停止过这些。”
“回鹘终有一天也会象突厥和吐蕃那样没落,就象汉人那边的中原,历经了多少朝代,由盛到衰,如此往复。”
“草原人是为了粮食,粟特人是为了黄金,汉人是为了土地,权贵们呢?是为了权力。”
“人,都会死于自己的欲望。”
“和亲那日我站在人群中,看着那些老人为张议潮而死,看着那些归义军为张承奉而死,我又看到了我在这世间唯一珍惜的东西。”
“然后我看到张家少主偷偷捡起了腰牌。”
“他原来不傻!”
“你们发现了壁画的玄机,找到了那个粟特人,又偷偷安葬了那些归义军,杀死了龙家的人,又借着壁画暗杀了仆骨家的人。”
说道这里的夜罗长生扭头望向论福安,展现出狼顾之相,后者在此刻吓得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害怕了。”神女面无表情地说道。
夜罗长生没有再看论福安一眼,他同张长胤一样抬头仰望苍穹,笑道:“大多数人在面对死亡时都会害怕,不过论福安,在你心中达瓦比你的命更重要,对吧?”
论福安终于敢直视夜罗长生的背影,眼神中泛滥出尊敬之色,就象一个承受了委屈和苦衷很久的人,忽然间被人发现和理解,心中的释然胜过了对一切的恐惧。
夜罗长生继续往前走,接下来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而跟在后面的论福安只觉得这条路太过漫长。
终于几人来到了南门,这里已经聚集了大量回鹘人,为首的夜罗朱邪奉命为张长胤送行,而仆骨花脱正领着大批骑兵出城。
两人早已是死对头,所以两方人马互不对眼,大摇大摆的仆骨花脱忽咧嘴一笑,马鞭挥下抽得战马从城门疾驰而过。
身后的骑兵也呼啸跟随,马蹄带起的雪泥溅向夜罗朱邪的人。
面有怒气的夜罗朱邪恰好瞧见了夜罗长生,瞬间以笑脸迎接。
脸上如苍穹般沉寂的夜罗长生也笑了,兄弟俩的情义早已被草原见证。
他们的母亲在生下夜罗长生时难产而死,所以夜罗达干极其憎恨这个最小的儿子,是夜罗朱邪将他从雪地里抱回来,用羊奶一口一口将他喂大,带着体弱多病的他挨过了一个个寒冬。
所以夜罗长生的名字也是哥哥取的,寓意能够健康长大。
“长生,你怎么来了?”夜罗朱邪想下马,却被夜罗长生抬手阻止。
“我也来送瓜州使。”
夜罗长生走到了城门前,此时北面有一辆马车出现,驾车的是使府里的大婢,一旁的敦煌护法骑马而行,后面跟着十馀骑还俗的张家护卫,再后面则是锁阳城的城卫,以都尉马伯安为首。
一人一车越来越接近,夜罗长生隔空对张长胤轻言道:“我原本很好奇,你把这些人一个个聚集起来,将来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可惜啊,这一去你就必死无疑了,不过这样也好,你早点死了,那么陪你一起死的人也就少了。”
“你们汉人的大势已去,这是天道。”
夜罗长生兀自说着,马车里的张长胤哪里听得到,一个是回鹘人中的羔羊,一个是汉人中的两脚羊,两人交错而过。
大婢和红莲早已被夜罗长生吸引,两人都神情紧张。
“他很可怕,没有半点杀气。”大婢说道。
……
在五马寺内,地上倒了三个假僧人,他们的血在青石地面上绽开,又被飞雪复盖。
“唔——”
老盖受痛闷哼一声,原来在他身周包夹了四五人,他们将刀用力捅进铁甲的缝隙,发出刀身贯穿血肉的声音。
强忍剧痛,老盖扭头望向西面,因为他的家乡在敦煌。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致敬《天行健》)
“不——退!”
这是归义老兵临死发出的怒吼,象极了一头独眼雄狮,血从喉间喷涌而出,顺着嘴角留到了胸甲,最后滴落在腰牌上。
阴狠的曹家假僧人们搅动刀身,然后猛力拔出。
老盖顿时血染全身,但至死不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