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阳楼内死了三十几个回鹘人,全城惊动。
仆骨不赦斤倒是不动声色,毕竟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事,好象这些扈从死了就死了,因为仆骨家最不缺效忠的狼子。
在城廨公堂前的院子里,一具具回鹘人的尸体摆放在地,都尉马伯安双手抱胸面色凝重,每具尸体粗看之下除了双眼被挖再无其馀伤口,佛象流血泪已人尽皆知,难道真的是天神降临惩治了他们?
那天神怎么就不惩治罪魁祸首的仆骨花脱?
难道回鹘的天神也讲人情世故,格外庇护回鹘的贵族?
按锁阳楼里酒保和胡姬的供词,他们都见到了起死回生的归义军,在楼外的护卫也见到了种种异象,这等异事实属罕见
他马伯安不敢对神灵不敬,但凭直觉总觉得事有蹊跷,眼下只能看仵作能否勘验出蛛丝马迹,其实他最烦恼的并不是这点。
瓜州已经沦陷,锁阳城也改了城头旗,他如今只想好好做回鹘人的走狗,不想再掺和进任何争斗,终日提心吊胆了。
因为,如果不是回鹘人的天神所为,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夜罗家了。
前日在石山夜罗家死了几人,夜罗家借机报复合情合理,不杀仆骨花脱是为了不让事态恶化。
细思极恐的马伯安刚正要后背发凉,一声“让开”拉回了他的所有思绪,旦见来人他仓惶下跪行礼!
“这里谁管事?”
来人宽额英武,辫发坠镶金狼牙,一对目光锐利似鹰,他正是夜罗达干的二子夜罗朱邪。
马伯安立即回禀道:“将军在上,是下官。”
“都尉?”夜罗朱邪认得归义军的官甲。
“是!”
夜罗朱邪没有回鹘人的傲慢,但同样没有与人攀谈的热情,他来城廨的目的就是为了察看死尸,所以略过马伯安直接盯向它们。
“有查到什么么?”
夜罗朱邪简单的一句问话却让马伯安心跳加速,他正在怀疑此事与夜罗家有关,这个时候要是查到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会不会被他们灭口?
故他直接装傻道:“什么也没查到!”
夜罗朱邪眼中有些许失望,要是汉人的仵作都查不出什么,那么回鹘这边的人就更加不可能了,他两眼悉数扫过地上的尸体,最后来到了阿旗的尸体旁蹲下,开始仔细观察身体各处。
忽然他发现阿旗的脸和双手煞白,随即想打开甲衣细查,却被及时出现的论福安打断。
“夜罗将军,可否查验完毕?”
夜罗朱邪起身不悦道:“怎么?是不让我查么?”
马伯安趁机示好道:“监官误会了,将军可是才来。”
论福安带有愠色的撇了一眼马伯安,随后凑到夜罗朱邪跟前小声道:“将军来此可否得了大设的首肯?”
夜罗朱邪不置可否,但他已经听出了论福安的话外音,索性等这吐蕃人吐出想要说的话。
果然论福安自作高深道:“要是将军私自来的,那还是速速回去吧,我想大设绝对不希望将军出现在这里,免得被仆骨家反咬几口。”
夜罗朱邪不禁发笑,不解道:“论监官怎么帮起我来了?”
论福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阿旗的尸体,谄笑道:“要是能为将军和大设做点事,当然是最好的。”
夜罗朱邪也没功夫辨别论福安的忠心,他沉声道:“等我看完就走。”
论福安见夜罗朱邪还想察看阿旗的尸体,赶忙又阻止道:“将军小心,要是触怒了天神,怕有惩罚!”
夜罗朱邪略显尤豫,论福安赶紧补上一句:“那些无脸的归义军太可怕了,我眼睁睁地看着阿旗达干被挖掉双眼!”
“哼,这种货色算得上哪门子的达干!”夜罗朱邪不屑道,他自诩有天神庇佑,依然要伸手揭开阿旗身上的甲衣。
论福安终于沉不住气了,一旦让夜罗朱邪发现阿旗身上的内伤,那么少主的装神弄鬼就要被揭穿了!
“夜罗将军在哪?”
好在一骑直闯进院,是夜罗达干身边的通传,他勒马转圈之下见到了夜罗朱邪,赶紧传话道:“将军,大设让你回去!”
“等一下!”夜罗朱邪竖起双眉,眼下任谁都不能阻止他察看。
“不能等,大设让你速回!”通传比论福安更焦急。
已经将手伸在半空的夜罗朱邪攥紧拳头,沉着脸起身离开。
待这些回鹘人离开城廨,马伯安小心翼翼地靠近论福安,询问道:“监官,那这些尸体……”
论福安扬起下巴,冷色道:“叶护说了,把它们全烧了,其馀的事,你看了听了但别管了。”
“喏!”马伯安听到此言如释重负,他哪里会嫌命长去多管闲事。
“还有!”论福安用眼角馀光盯了过来。
马伯安身形干瘦本就象棵老松,一听“还有”两字顿时面色比松树皮还干,眼巴巴地望向论福安,脑子里揣着自己最近有没有惹什么祸水。
“听说你去打探城主府的事,你我也算同僚一场,我奉劝一句,有关城主的事都是叶护的事,你别让叶护觉得你碍事!”
这当然是论福安在吓唬马伯安,仆骨不赦斤与张长胤根本没有牵扯,但马伯安就算有十个胆也不会去仆骨不赦斤那对质,所以这句话就象一道符咒,贴在马伯安额头可以让他彻底消停。
“绝无此事,监官,这其中必有误会!下官愿以监官马首是瞻,效犬马之劳!”马伯安心知肚明自己已经着了道,这个时候嘴上虽不承认,但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奉上,表上忠心以求得论福安放过。
“我也觉得是误会!”
双方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各自都达到了目的。
……
在州使府内,安怛罗正听着张长胤交代诸事,因为他即将前往肃州,去那里打探有关元嗣的消息。
“安兄你一定记好,在见到安万泰之前,你只是一个从锁阳城逃到肃州的商人。”
“少主放心!”
“你手里的肃州使印符,只能给龙观音看。”
“喏!”
安怛罗叉手应下的同时面含感激,他并不嫌张长胤的反复嘱托,情知这是为保其性命无虞,之后转身带着两名仆从和四名张家人上马。
望着他们远去,大婢来到张长胤的身边,说道:“你说肃州这一趟,安怛罗是看在贡金的份上,还是跟你的交情?”
“都不是。”张长胤微微一笑,似乎洞悉了安怛罗的内心。
“粟特人最在乎黄金,不然还有什么?”大婢对粟特人始终高看不起。
“他想成为丝路上最尊贵的萨保。”
大婢最看不上名利,所以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她不再关心安怛罗的忠诚,转而担忧起肃州的龙家。
“龙家已经背叛归义军,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危险。”
张长胤伸了个懒腰,望着苍穹笑道:“在河陇这片地方,背叛随时会发生,但这些人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利益。龙家已经一分为二,龙观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势。”
“再说了,安兄要是连这件事都办不成,那将来的一件大事就更难办成了。”
大婢不知将来所谓的大事是何事,且她也不是喜欢多嘴的人,在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绝对信任张长胤,用自己的命护他周全。
但她对张长胤展现出的应变能力属实佩服,去乱葬岗埋葬崔钺等归义军时遇上了龙家的杀手,转头就用他们的幻药暗杀仆骨家的扈从,并让安怛罗去见龙观音,借机拉拢肃州的势力。
她想到了张承奉这十年每逢议事都带上张长胤,或许就是这样的耳濡目染历练了他的瑞智。
这也是她唯一能接受的答案了,不然一个痴傻十年的傻儿,怎么一朝醒来如此料事如神?
“你说李京观还活着?”
大婢这十年见李京观的次数仅有两回,只知他是张承奉收留的义子,常年留守于北庭军镇,在军中有杀将的称号,而她提及李京观,也是与龙家有关。
因为在张承奉率军入玉门关之际,正是由李京观镇守肃州的南山口,回鹘人能过南山口偷袭瓜州,而李京观还能活着,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已经变节。
“阿姐你担心他……”张长胤看得出大婢心中所虑。
“区区五百人,能从南山口活下来,得是天大的本事。”
“他要是背叛了归义军,那我宁可信曹议忠提着自己的人头来见我。”张长胤坚定道。
……
在城南大设府内的议事厅,身形雄壮的夜罗达干正在阅读汉书,年幼就在草原搏杀的他脸上留了不少疤痕,但其面相温厚,不少胡子已经花白。
气质如山的他此时用深邃双目扫向厅外,因为二子夜罗朱邪正气冲冲地闯进来。
“阿达,为何不让查那些人的尸体?”
夜罗达干放下书,他并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反问道:“粮队可否准备妥当?”
夜罗朱邪眼中满是情绪,他觉得昨夜之事关乎甚重,若真有归义军馀孽在城中闹事,被仆骨家以此为契机推翻怀柔之策,那一切的谋划都前功尽弃了。
但他还是畏惧夜罗达干,只好先压着情绪答道:“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启程。”
“这些粮草要全数运到王汗面前,哪怕一粒粟米也不能拿!这个道理你明白么?”
“明白。”
夜罗朱邪知道这是阿达在考自己,故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我们攻下瓜州后私分军饷,名义上是为了提振士气,好与归义军在玉门关决战,所以王汗和那些贵族不敢多话,但要是这个时候私吞粮草,就会给咱们的部族带来灭顶之灾!”
夜罗达干欣慰地点点头,三个儿子中就属他能当大任,大儿子夜罗拔都只是能征善战的勇士,小儿子夜罗长生从不杀生只吃素食,成了中原人口中的读书人。
“王汗有恩于我,希望我等部族能与城里的贵族们分庭抗礼,所以我既要忠于王汗,又要护部族周全,不能有半点差池。”
夜罗达干的感叹让夜罗朱邪终于转回话题,不解道:“所以阿达怎么不让我查,要是让仆骨家大作文章,怀柔之策将难行!”
议事厅内烛光明亮,却还是黯然失色于夜罗达干的双眼,他一语戳中要害,问道:“你去查,不是明摆着告诉仆骨家此案有疑!这就是天神的惩罚,还要查么?”
夜罗朱邪定在了原地,猛然惊醒自己犯错还浑不知!
“天神显灵,宽恕了归义军,仆骨家胆敢忤逆天神,自食恶果理所应当!现在连天神也站在了我们这一边!谁都可以怀疑,但不能是我们!”
夜罗达干的这个态度,与张长胤给出的判断如出一辙,他此时也对二子道出了深藏心中的谋略。
“扶持张承奉的后人,让瓜州完全依附于我回鹘,然后以它为棋子对峙沙洲,我们才不用拿部族的性命去换沙洲!”
“鸟尽弓藏的道理你也懂,所以我们的大军应该去攻打河西!吐蕃和党项人的地方贵族们看不上,我们的部族却可以到那里开枝散叶!”
夜罗达干的两眼仿佛看到了未来,而夜罗朱邪将他瞬间拉回了现实,提醒道:“阿达,鸟尽会弓藏,但功高也会震主,王汗会让我们强大下去么?”
父子对视,夜罗达干从二子眼中看到了谋逆,立即呵斥道:“我夜罗家世代都会忠于王汗!”
“我们会做到,那王汗呢?”夜罗朱邪对人性有了深刻了解,肃州的龙家,沙州的曹家,不都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张家。
“不要质疑王汗!就算你是我亲生儿子!也给我住口!”夜罗达干把忠心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夜罗朱邪低下头颅,手按胸口以示认错。
夜罗达干的眸光柔和下来,他语重心长道:“你将是我夜罗家的头狼,你担心的阿达都知道,所以你尽快娶一个仆骨家的女人,这样我们夜罗家就不会被孤立了。”
夜罗朱邪还来不及点头,厅外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然后我们夜罗家就成为新的贵族,反过来欺压草原上的部族,是这样么?夜罗达干,你既要忠心,又要野心,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话语如此嘲讽,厅内父子对这个声音都无比熟悉,也是夜罗家唯一的一只羔羊。
“夜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