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起,汉甲凋,白衣天子挂墙头。”
“家不家,张不张,瓜州何时复义潮!”
在城南的东市街,几个城傍儿围着圈蹦蹦跳跳,这歌谣哪里还算得暗含反意,简直是昭然若揭,要是巡街的回鹘人听得懂汉话,二话不说就要砍了他们。
一辆马车正好被挡住了去路,上面坐着一个僧人,还有一个蒙面的婢女,马车后面跟着三骑,穿着归义军的明光旧甲,但头顶无发,眉宇间还存有僧人慈悲。
车厢门忽然打开,一公子跳下马车,身上虽无贵重金玉,却有贵人气象,他向城傍儿们招手,右手捧着几张馕饼。
“唱的好,以后别唱了。”
整个瓜州的粮草已经被回鹘人搜刮一空,肚子不饱的城傍儿们顾不得面生,争先恐后上来取饼,最后一个天生雄壮的疑惑道:“你不似锁阳城的人。”
张长胤微微一笑,好奇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这城傍儿说话就中气十足,看年纪有个十岁,他再道:“城里的大人们眼睛里没光了,你有!”
张长胤笑道:“那你眼里也有光。”
“自然!”
这城傍儿挺起胸膛自豪道,他歪头盯着张长胤,问道:“你从何而来?”
“敦煌。”
“敦煌?”众儿异口同声,表情惊讶。
“你是少主?”
“他怎么会是少主!少主是个傻儿,又不会说话!”
“那谁还会来瓜州?这不是比少主更傻!”
城傍儿们妙语连珠,蒙着面的大婢听得发出轻笑,红莲却是低眉惭愧,因为自己不正是那个比少主更傻的傻子。
张长胤也是尴尬地打马虎眼道:“我与少主相识。”
方才问话的城傍儿此时打量起张长胤,他虽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却相当老练,相信之下认真道:“那你能替我带句话给少主么?”
“说来听听。”
“多谢少主安葬我阿爷。”
“你阿爷是谁?”
“白虎关守捉使崔钺!”
此言一出,张长胤和在场的其馀五人皆惊,不曾想能碰到崔钺的后人,想来是身为巡检的老盖悄悄告知了崔钺的家眷。
“和亲那日你在广场?”张长胤伸手按在他的肩膀,既有关怀又有愧疚。
此子摇了摇头,眼中闪铄出对阿爷引以为傲的光芒,他正声道:“阿爷在去白虎关前就与我做过别了,男儿之间无需多言。”
张长胤回想起了在石山的遭遇,一时有感而发,小心问道:“那你怨张家么?”
此子竟无半点尤豫,敞亮道:“何怨?阿爷说了,这一战须与回鹘见生死,也是为了让三代后人不用再战!”
“你阿爷好见解。”张长胤夸赞不已,可惜与崔钺只有一面之缘。
“阿爷没了,还有我,还有我家刚生的二郎!回鹘人杀不完我崔家!”
此子说罢低头看了眼馕饼,明显在忍耐食欲,其馀城傍儿已经在啃咬,唯独他要把馕饼带回家给二郎吃。
张长胤又要来了一张馕饼,塞到此子怀里后说道:“方才的歌谣甚好,但别被回鹘人学了去,以后有事就来州使府找我。”
城傍儿们叉手行礼,张长胤上了马车后转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器!”
马车继续前行,在东市街的尽头同样有个破庙,城内的这些破庙都是当年吐蕃人统治时遗留,如今没了信众自然破败不堪,连院墙都风化地只剩墙根。
“是这里么?”
张长胤靠着车窗望了眼破庙,原来车厢内还躺着天杀,以她的了解,此次暗杀必是另外两名绣甲卫带头,而他们在城中的藏匿点不多,这破庙便是其中之一。
大婢直接走向塌了顶的前殿,而红莲绕进了右边的廊道,准备包抄可能潜藏在内的人。
前殿内泥塑的吐蕃佛象已经少了上半个身子,断梁之上是个巨大的破洞,飞雪吹进复盖了大片,不见天日处又是积满了数十年之久的灰尘。
朽木味夹杂着腐草味,但还有几缕炭火的味道,大婢避开垂下的蛛丝,果然在东北角的干燥处发现了柴火堆。
已经快速搜查的红莲也从后门进了前殿,朝大婢摇了摇头。
寻人无果,两人只得返回马车,檐角的雪鸟振翅高飞,眼瞳映出了破庙前的这一幕,随后它飞越城南的街市楼宅,直冲向城中央的广场。
在那里厚重的雪云散开,日光如一道道金色天幕照耀而下,广场正传来神仆们的惊呼。
佛象流下了猩红的血泪!
雪鸟在人声鼎沸中穿过光幕,它继续往北飞,在雪风中它翅膀上的覆羽翻动,其中一片随风而落,天色渐暗,转眼整座锁阳城灯火初上。
城南有座高四层的胡姬楼,占地八间,是敦煌索家的产业,如今当然归为仆骨家所有,是瓜州最大的酒楼,名叫锁阳楼。
眼下瓜州动荡,当地的权贵富贾逃之夭夭,来楼里买醉的除了回鹘贵族,就是希望疏通商道的粟特人。
今夜整座楼都被仆骨家占了,仆骨花脱带着一群扈从喝得昏天暗地,原本昨夜就该来此地放纵,不就是跟夜罗家起了冲突,两帮人最后闹到了监军那里,药逻咄倒是不偏不袒,两边都各骂了一顿。
羯鼓阵阵,和着悦耳的笛音,楼内的胡姬们正跳着动人的胡旋舞,羊肉味和酒香味溢门而出,仆骨家的狼子们正欢声笑语。
楼外还守着几十精壮的回鹘护卫,他们虽有酒有肉,但时不时扭头盯向楼里的胡姬,象一头头黑夜中两眼发绿的恶狼,就算闻到点她们身上的体香,都会咽咽口水大为满足。
在顶层的雅间之内,地板上散满了康国女子的衣物,大床上的仆骨花脱正在吕布战三英。
他的母亲是回鹘有名的美人,所以他的五官上等,只是俊美面容之下散发着阴狠,因行事疯癫凶狠,谁都不敢惹仆骨家的这头凶狼。
一日之间挖了数百归义军的双眼,就算是当年残暴统治的吐蕃人也未能企及。
一个康国女子披上毛皮毯子逃下床,却被仆骨花脱伸手抓住脖子,然后被他强扭过头,两人脸对上脸,女子表情逢迎,但眼神已经开始闪铄恐惧。
仆骨花脱狞笑着说道:“轮到你了。”
这康国女子看着床上已经失去意识的同伴,虽然从意志到身体都在抗拒,但她知道这样做的代价,明日的清晨锁阳城会多一具冰凉的尸体。
“吃!”
仆骨花脱拿出一颗暗红的丹药,粗鲁地塞进康国女子的嘴里。
趁药力还没发作的间隙,仆骨花脱先走到桌前狂饮葡萄酒,溢出的猩红酒液淌过脖颈,再顺流至胸膛,这些地方布满了伤疤,与完好无损的后背截然相反。
上过战场的人都认得这类人,陷阵之后只管往前杀,身边必有亲兵追随,不是贵族里的疯子,就是武将里的疯子,说到底都是战场上的疯子。
药力渐渐发作,这康国女子眼神中褪去了恐慌,取而代之的是失去理智的躁动。
“过来。”
仆骨花脱如在唤一条狗,然后抓起桌上的几颗丹药,粗着脖子全部吞咽而下。
康国女子扭着身子爬过去,口水顺着嘴角滴落,这样的画面让仆骨花脱全身兴奋,狞笑着嘴角越咧越高,两眼的瞳孔也在药力的发作下紧缩。
雪风灌入房内,还保留些许神智的仆骨花脱察觉到了异样,两眼紧盯向窗台那边,惊见一道身影如果悬立。
玄色战袍用银线绣甲片,虽然带着傩面,但仆骨花脱完全认得!
绣甲卫!
后背瞬间发凉的他往桌上摸刀,但咧着的嘴角挂出口水,他已经无法保持神智清醒了,熟悉的刀柄怎么也摸不到。
他对绣甲卫的恐惧深入骨髓,因为这一战他差点就死在绣甲卫手里!
可刹那之后,窗台那边身影消失!
仆骨花脱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但事实是在窗外的飞檐上,大婢单手将这绣甲卫擎在空中,后者应该是某处穴位被重击,双臂垂着头也耷拉着。
他开始渐渐地恢复身体机能,右手几指动弹该是去摸刀,但大婢没给他机会,冷道:“天杀在下面等你。”
言罢她松开手,任这绣甲卫坠落。
四楼之高,摔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残了,但这绣甲卫毫不慌张,两眼紧锁楼身,找准时机右臂下射出飞索,终于在离地九尺时挂住了身子。
大婢则攀着檐角层层坠下,最后轻盈落地,在这后院已经躺着几个看守的回鹘人,四下寂静无声。
忽然楼上有瓦片掉落,原来还有一个绣甲卫也攀着檐角坠下,身形如兕,所以身法做不得大婢这般精湛,横冲直撞都要把檐角拆了。
挂着的绣甲卫落地后压着声音骂道:“还吃!”
原来另一个绣甲卫嘴里还咬着半只鸡,他长得浓眉大眼面如虎兽,脸上还有几分未脱的稚气,就算被骂了也忙着啃吃鸡肉,直到同伴说出一句话。
“阿姐是被她杀的!”
瞬间手里的鸡不香了,随手扔掉后满脸愤怒,他气灌全身,暴起全身虬肌,一时筋膜噼啪作响,内腑发出虎豹雷音,这等肉体神力令大婢侧目。
戴着傩面的绣甲卫已经完全误会大婢的话意,且他认得大婢是张胤成身边的人,所以此时她出现在此地,表明她一定是归附仆骨家了。
他位号天机,最擅机弩暗器,趁同伴天暴还未杀至,抬起双臂先接连射出几支弩箭!
借着天暗这几支弩箭破空无影,他对背叛张家的人绝不手软,可大婢竟然迎着它们贴地掠来!
弩箭在鬼魅般的大婢面前如若慢蝶,被她贴着脸一一避过,接着就是面对爆发出擒虎之力的天暴了,这魁悟少年正要以全盛之力碾杀大婢。
可他低估了大婢的身速,两臂未出先挨一拳,下一瞬他又低估了大婢的掌力,整个人被轰飞,如长虹贯日!
天机俯身避过倒飞的天暴,双臂弩箭齐发,可引以为傲的弩箭在大婢面前就是个笑话,她也拔出血刃近在咫尺了。
在敦煌的时候绣甲卫经常见到大婢,以为她只是陪伴在少主身边的普通婢女,没人会想到她是个恐怖杀手!
天机仓促拔出绣甲刀,迎着大婢就砍出一刀,不料大婢反手握刀以刃见刃,刃口猛力交击,然后是相互切割,火星四溅!
绣甲刀虽未脱手但虎口裂麻,脸上的傩面也被一分为二,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小白脸。
天机被震得耳鸣不已,眼神中有技不如人的无奈,也有赴死的决然,没想到自己没有死在玉门关内,苟活在锁阳城的最后会死于叛贼之手!
另一边的天暴气乱难喘,他双手撑地拼尽全力想要爬起来,哪怕即刻暴毙也无妨,但一时间瘫在地上终究无能为力。
刹那之间走完所有思绪的天机回看一眼兄弟,随后用喉咙抵向了大婢的血刃!
月明星稀,在锁阳楼外的寂静大街上,一辆马车悄然停着,后面跟着十几骑,圆领袍下穿着归义军的明光旧甲。
大婢拖着两个绣甲卫赶回,张长胤正坐在马车上与论福安说话,后者见状后叉手告退,从红莲的手中要过一包东西,小心揣入衣襟之中。
十几骑也陆续下马,他们从怀里摸出一张张鬼面,自顾自整装待发。
没人理会从地上爬起来的两个绣甲卫,二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天机因为两耳还在发鸣,只能用眼睛东张西望,天暴则气喘如牛,换作常人挨了大婢这一掌就该当场毙命了。
天杀从车厢内虚弱地走了出来,三人眼神相对,开始情谊泛滥。
天暴率先大哭起来,眼泪哗哗好不伤心,呜咽道:“阿姐,我们以为你死了!”
“是少主救了我,别哭,别丢了绣甲卫的脸!”天杀呵斥道,内心却暖意连连。
天机因为耳朵听不见,他不知道天杀说了啥,扭头又看了看天暴,只能按自己所见判断道:“阿姐!大不了咱们死一起,动手!”
天杀和天暴同时纳闷,尤其是脾性纯真的天暴,他最不喜动脑子想任何问题,但阿姐说是少主救了她,那还要动什么手?
张长胤见大婢已经穿好甲胄,望了眼锁阳楼后下令道:“动手!”
大婢领着十几名张家僧人出发,他们已经在红莲的见证下还俗,身为张家族人决定誓死效忠张长胤。
天机看得懂唇语,以为是张长胤要对他们动手,顿时急道:“杀一个算一个,天暴,上!”
可是依然没有人理他,包括生死与共的天暴。
在锁阳楼的前院,论福安带着楼里的胡人酒保笑盈盈地出场,几人怀里都抱着上好的酒坛子,回鹘护卫们一见美酒笑开了花。
“吐蕃狗!”护卫长抬手呼唤论福安。
论福安强忍着屈辱笑脸迎上,却被对方攥着领口质问道:“光有酒不成,要女人!”
“那护卫长找阿旗达干要去。”论福安推脱道。
阿旗是仆骨花脱身边的第一亲从,官居负责护卫的达干一职,此时正在楼内酒酣耳热,这护卫长都不敢踏进去一步。
“没用的东西!”
护卫长猛力推开论福安,从桌上端起空碗,给论福安使了个眼色。
论福安捧起酒坛子小心倒酒,顺便向酒保们吩咐道:“都给勇士们倒上美酒!”
谁料这护卫长没有将方才的事揭过,边盯着美酒边打趣道:“吐蕃狗,什么时候叶护把你的女人赏下来,那我们可要让她站不起来!”
“哈哈哈……”
回鹘护卫们在放肆地笑,这些胡人酒保埋着头权当没听见,论福安一瞬间消化了所有怒火,继续满脸堆笑地倒酒。
在确保他们都喝起了新上的美酒,论福安这才转身步入酒楼,里面又是一派声色犬马的景象,男人和女人在酒精的激发下行同野兽。
戴着金耳环的阿旗达干身形算不上精壮,甚至有些矮瘦,但他手里的刀是回鹘最锋利的,死在他手里的归义军甚至超过夜罗家的猛将。
在座的每一人昨日都染上了归义军的鲜血,是他们亲手执刀剜眼,在归义军的惨叫声中狞笑。
“论监官,过来!”阿旗达干摇头晃脑的挡住了论福安的去路。
台上的胡姬已经被野兽们包围,论福安生怕他们不喝新上的美酒,特地用回鹘语嚷道:“这是小叶护赏下的美酒,他说敬回鹘最强大的勇士!”
此言果然奏效,野兽们立即捧碗狂饮,阿旗达干见论福安走到了跟前,大着舌头兴奋道:“本达干想骑马了!”
论福安耍起小聪明道:“那我去给达干找匹来!”
当他环顾四周物色胡姬时,阿旗达干却抬手按住他,冷起脸道:“你给我骑,吐蕃狗!”
平日里称你一声“论监官”是高兴,不高兴了就骂你一声“吐蕃狗”。
论福安已经习以为常,他低声下气地照办,两手抬了下肚子后辛苦趴下,阿旗达干坐上来后差点闪了他的腰,顺道拿手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脸!
“驾!”
论福安咬紧牙关往前爬,这种时候他脑海里往往会想起心爱的达瓦,他能常年忍受回鹘人的羞辱,唯一的信念就是为了自己的爱女!
膝盖越来越痛,他头上汗水直流,不过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堂内的喧闹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野兽们的呓语。
胡人酒保和胡姬也发现了异样,他们不知道野兽们是怎么了,一个个象见鬼了般变得失心疯,而楼内的烛火也灭去大半!
就在他们神经最容易受到刺激的时刻,楼内出现了一个个无脸的归义军!
“不退!”
低吼之声仿佛来自地狱,这些身披血甲的归义军或从高处跃下,或从暗处奔来,一个个杀向失心疯的回鹘人!
论福安终于将阿旗达干掀翻在地,但两人对视之下发现,这仆骨家最强达干竟然没有失心疯,他没有喝下混合了龙家幻药的美酒!
“他……”
论福安惊呼之际,带着无脸面具的大婢从天而降,她没有急着抽出血刃,因为按张长胤之计,全场的回鹘人除了剜去双眼不能有任何多馀的伤口。
阿旗达干虽尚存清醒,但大醉之下的他战力十去六七,大婢用身法躲开他的刀,然后闪至其身后,两指捻出一根银针直刺其后背,不料这回鹘达干身藏暗甲,凭运气躲去了大婢的这一针!
反手刀砍来,劲风拂面,大婢仰身作桥贴脸避过,随后追其右手一针直插腋下,封其右臂后一掌震碎其肝脏。
号称回鹘最强达干的阿旗就此跪下,内出血的他呼吸渐困,但凡大口吸气就会让肝脏碎的更快,大婢再送他一针于脊柱,可令全身痛感升至最强,好让他以最痛苦的方式咽气。
与此同时,全场的归义军已经开始剜去这些野兽的双眼!
大婢也懒得再等了,因为阿旗达干已经屎尿俱下,两把血刃直接插入他的眼框。
“胡风起,汉甲凋,白衣天子挂墙头。”
“家不家,张不张,瓜州何时复义潮!”
在马车上张长胤悠哉哼着听来的歌谣,而天机和天暴已经跪地,尤其是恢复了听觉的天机,他额头磕在雪地里,哭得悲恸万分。
“三郎,阿姐没死,咱就不哭了。”天暴劝道。
“阿姐的那份已经哭完了!”天机嘴里和着雪泥激动道。
“我以为一切都完了,没想到少主还在!绣甲卫还在!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其他人还躲在大昭愿寺的后山么?”张长胤询问道。
“在!”天机终于直起身子,详细道:“不过有八人摸出城去了,听说李镇将还在!”
归义军有三军六镇,这六个军镇设在瓜沙两州要地,负屯兵守备之责,设镇将统领督管,多有军中骁将领之。
张长胤一听之下惊喜道:“李京观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