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州使府偏院。
有少女在昏睡中大汗淋漓,眼珠拨转似在梦中激战,与之呼应的是身体紧绷,十指勾动。
“主上……主上!”
少女猛然惊醒,本能起身后即刻感知到了胸口的剧痛,她这才回忆起昏死前的一幕,是大婢一刀捅进了她的心口。
“没死……”
满头大汗的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死,忽然她转头看到了坐在门坎上的张长胤。
“你终于醒了,男女授受不亲,我就不进来了。”
少女低头望向胸口的绷带,她倒并不觉得有什么避讳,身为绣甲卫何来男女之别,只为张家战死光耀族门。
但在下个瞬间她骤然意识到一点,少主怎么会说话?
少主痴傻十年在敦煌人尽皆知,他又怎么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少主你……”
张长胤伸起了懒腰,侧过脸对这个位列“天杀”的少女问道:“城中还有多少绣甲卫?”
天杀虽有满腹疑问,但此时先回禀道:“除我之外还有二人,天机和天暴。”
“其它还有哪些人?”
“在我来之前,还有归义军四十一人,他们都躲在大昭愿寺的后山。”
“明日你带我去见他们,今日我们还有件事要办。”
天杀自然不敢过问少主去办何事,而她心中最大的疑惑还是少主怎么不傻了,张长胤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
“在敦煌的那日,姨娘带曹家亲卫来府里搜刮,我闻到曼陀罗花香后发疯,被他们撞开了头,也是因祸得福,我醒了。”
天杀眼眸中迸发憎恨,谁人不知少主不能闻曼陀罗花香,危难之时二夫人还敢勾结曹家,若她在敦煌,势必为主上诛杀这些逆贼!
“所以你还要杀我么?”张长胤微微一笑,拿起门坎上的小酒坛子灌了一口,这烧甲酒果然很烈!
“不敢!”
天杀不顾胸口的剧痛落地下跪,内疚道:“在下险些酿成大错!愿以死谢罪!”
“别动不动就死,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的人,才能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张长胤笑道。
天杀怔然,绣甲卫从小就被灌输护主的信念,以护主为至高荣耀,所以对好好活着四字陌生至极。不过少主的后半句她能听懂,且重重冲击着她的心灵,原来少主选择和亲是在忍辱负重!
这一刻的她思绪复杂,其中对少主的内疚更是翻江倒海,她本能地先应了声“喏”。
“你本名叫什么?”
本就发愣的天杀更加失神,因为她自己都快忘了本名。
“阴……离……”
“阴离。”张长胤复念一声。
“在!”天杀习惯性应答。
张长胤算是见识到了绣甲卫的忠诚,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哪怕让他们自刎也不会有半点迟疑,院前已经站着论福安和安怛罗,他起身说道:“好好养伤。”
“喏。”天杀面露感激之色。
院前这两人面露疲态似一宿未睡,尤其是安怛罗衣物和手指上沾染了不少色料,但两人脸上都有幸不辱命的欣喜。
“办好了?”张长胤把一小坛烧甲递给了安怛罗。
被冻得脚麻的安怛罗接过酒坛就来了一口,顿时两眼瞪大,其状甚异。
论福安也想来一口暖暖身,但见安怛罗这幅表情后谨慎起来,先弱弱地问道:“这酒如何?好喝么?”
安怛罗边咽边点头。
论福安笑着接过,毫不尤豫就倒了满满一口,可才咽下就喷吐而出。
得逞的安怛罗这时才把嘴里的酒吐出,幸灾乐祸地望向论福安。
两人都被烧甲酒的烈性呛到,毕竟平时喝的粟酒或葡萄酒都没这么烈,缓过来的安怛罗答道:“画好了,只待晨阳照射,神象就会双目流血,但午后血泪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简直就是神技!”
呛得泪满流的论福安在边上揶揄道:“那你可以靠这本事到处骗金子了!”
“不会!”安怛罗从怀里摸出了那枚黄金族币,信誓旦旦道:“我安怛罗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成为最尊贵的萨保!”
论福安被这份崇高理想感染,他也舔了舔金牙,他当然也想重振家族,可惜吐蕃在河陇属实大势已去,这让他瞬间泄气神色黯然。
“监官,回鹘人的萨满真会去祭拜么?”安怛罗还是有些不放心。
“当然!他们巴不得睡觉的时候也能跟天神说说话。”论福安十分了解萨满的行事。
“那就好,让他们好好见证我的神技!”
今日之事张长胤已经周密安排,前夜先由安怛罗在壁画上做手脚,让神象在回鹘萨满的见证下流出血泪,造成天神震怒的异象。
然后开始暗杀昨日下毒手的那些回鹘人,造成天神惩罚他们的假象,这样就可以摆脱回鹘人的追查,并且能让回鹘人彻底收敛,不敢再荼毒锁阳城的百姓。
同时夜罗家定会趁机打压仆骨家,让这两股势力的矛盾激化,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此时天刚蒙蒙亮,石壁上的神象还不会有变化,张长胤打算让安怛罗去广场见证自己的神技,而他则带着论福安去城南郊外,看看那些归义军的伤情如何,大婢和红莲已经在那边救治了一宿。
回鹘人想在南郊的石山建造佛窟,所以归义军和大批劳役被关押在此,除了看守的回鹘人,不远处还有回鹘人的营帐,简直是插翅难逃。
马车出城后沿着官道直行,路上有不少粟特人的商队,因为瓜州与肃州重新开始了互通,丝路是河陇的生命线,任谁也不敢眈误。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河陇这片地方不断更替政权,但其实真正的主人是粟特人,他们在背后用金币掌控着河陇。
当马车驶入石山一带,才发现这里还有大量流民,放眼望去全是老弱妇孺,因为他们的顶梁柱去开凿石窟了。
流离失所,饥肠辘辘,人在这样的窘境自然一副惨样,但最可悲的是连孩童也两眼无光,所有人已经看不到瓜州光复的希望。
“先让他们填饱肚子。”
“瓜州的粮食都被回鹘人拉走了。”驾车的论福安叹道。
“让安怛罗去西州运粮。”张长胤说出了一个决定,这不是临时起意,当见到安怛罗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想好了。
论福安敬重张长胤的这份善心,但眼下瓜州的饥民遍地,安怛罗从大昭愿寺骗来的金子可远远不够。
张长胤已经对论福安熟悉,所以光看他的背影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卖起关子道:“买粮的钱曹家会出。”
“曹家?”论福安心中犯起嘀咕,他清楚张长胤必是有了谋划,但曹家可是远在敦煌,这点疑问在心中渐渐演化成了期待。
现在把守石山的回鹘人都是夜罗家的,他们见到仆骨家的狗自然没有好脸色,但车厢里坐着瓜州新上任的州使,他们只好默默放行。
马车没有驶入窟院,而是拐进了归义军和劳役常住的匠坊,是大片临时搭建的木头房,不远处还有僧人居住的寮房。
大雪压山,大多木头房四面漏风,塞在里面的人只能靠炭火取暖,虽然很多人在忙里忙外,却听不到归义军的一声哀嚎。
“你们的州使来看你们了。”有好事的回鹘人嚷道,按着刀准备看两脚羊们的好戏。
张长胤应声跳下马车,雪风虽冷,但不及此时从围观人群中投来的冰冷目光。
场内气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夹杂着质问,一个为了苟活而选择和亲的傻儿,昨日归义军惨遭毒手时你在哪?这个时候你来这里又能如何?
要不是有敦煌来的护法,还有那个蒙面的娘子,这些归义军多数挨不过几日!
张长胤没有在意周围的目光,他慢慢走过一间间木房,看着里面坐靠四壁的归义军,一个个头上蒙着白布,眼框处渗出斑驳鲜血。
值得庆幸的是,年老或年幼的归义军并没有被弄瞎双眼。
这当然不是仆骨家的回鹘人大发慈悲,他们只是觉得老幼不配被泄愤。
听论福安说,昨日仆骨家的人偷偷在归义军的晡食里下药,趁他们昏迷后捆起来行凶,根本不给归义军机会反抗。
双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淅,四下寂静无声,张长胤继续扫过木房,终于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参加了前日广场上的和亲。
其中一人似乎感应到了张长胤的目光,突然从干草堆里爬起,大声嚷道:“少主何在?”
“在!”张长胤回应了他。
只见他巡声而来,步伐急促全然不顾被绊倒,伸出双手摸索着走上前,在摸到张长胤的衣襟后顺势抓起!
“少主!你为什么要答应和亲?”他咬牙切齿质问道。
“什么狗屁和亲,害我等不能战死,被虏至此处任人宰割!”
“早知道前日就该追随崔守使,倒也死的痛快!”
“你说,为什么?”
他将张长胤整个人擎了起来,因过于激愤牵动了气血,眼框里立时迸出鲜血,流过脸庞,滴落在地面的积雪上。
一间间木房中的归义军有些正侧耳倾听,因为他们心中确有愤懑,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逃亡于瓜州各处,总好过被回鹘人生擒至此,生不如死!
也有些归义军无动于衷,因为眼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儿,质问他又有何用?
张长胤没有说话,如此更激起了这名归义军的怒火,无处发泄之下丢开了他,随后一拳又一拳打在他的脸颊。
“说!你说啊!”
张长胤默默挨拳,一旁的论福安不敢对抗这么个凶狠武夫,只能着急地四处张望,试图查找大婢和红莲。
“和亲!丢尽了你们张家的脸!为了活着,你甘愿做回鹘人的狗!”
这番话终于惹来了回鹘人的出手,他们对这名归义军拳打脚踢,而此人本就不想活了,趁机挑衅道:“回鹘犬虏,有胆就杀了我!”
犬虏是归义军对回鹘人的贱称,这领头的回鹘人一听之下就要拔刀,论福安情急之下拼命按住刀,阻止道:“俟斤息怒!天神已经赦免他们,可别顺了仆骨家的心意!”
这领头的只是一个俟斤,哪敢忤逆天神和夜罗达干,他只好一脚将这名归义军踢翻,对着周围臭骂一番后扬长而去。
张长胤也顺势躺到了这名归义军的身边,两人头挨着头,一起嘴角挂着血。
“你又不是用眼睛杀敌。”
张长胤用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惹得这名归义军神色一滞。
“昨日我把崔守使他们安葬了,你们先好好活着,这样才有机会报仇!”
“眼睛看不到了,那就用耳朵听,听我怎么替你们杀回鹘人。”
张长胤的话随风而散,但听完的这名归义军已经全身颤斗,只是不能热泪盈眶,只能激动地压低嗓音应了声“喏”。
过了会大婢和红莲终于出现,她把张长胤直接从雪地里拉起,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安怛罗把事办好了么?”大婢询问道。
张长胤抬手托了托几近脱臼的下巴,再抬头望了眼晨光,答道:“神象应该快流下血泪了。”
“行事有变。”
“怎么了?”
“有人要先我们动手了。”
四人迅速坐上马车,红莲和论福安驾车,张长胤和大婢在车厢内继续交谈。
“我从一个归义军少年口中得知,藏在城内的归义军想要暗杀回鹘人,第一个目标就是仆骨不赦斤的儿子。”
说完话的大婢看到张长胤嘴角的血,拿自己的袖子给他擦拭干净,劝道:“这些人对你都有怨气,以后还是别来石山了。”
“受点皮肉伤无妨,归义军和他们的少主反目,至少让回鹘人听到了会放下不少戒心。”
张长胤把话锋又转回,担心道:“现在还不能宰了仆骨不赦斤的儿子,不然锁阳城就不安宁了。”
“论兄!”
论福安听了召唤便把缰绳交与红莲,自个麻利地挤进车厢,他方才早就竖着耳朵听二人的交谈,所以直接不问自答道:“那敖兀勒叫仆骨花脱,白昼身边围着不少仆从,想暗杀他只能趁入夜。”
“我们不如守株待兔?”
眼看论福安是越来越上道了,张长胤点头道:“我们先回府里问天杀。”
“天杀?”论福安不解。
“就是来锁阳城第一日的刺客。”大婢解释道。
“她没死?”论福安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