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将戈壁上的积雪吹散,天地间雪蒙蒙一片,在挖开的土坑前,巡役被反手捆绑背跪着。
“我们在守南门的时候,你躲得不见人影,你可知元校尉在墙头殊死一战?”
“现在你也知道了,他是肃州龙家人,龙家背叛归义军,他却拼死守住锁阳城。”
“为何?”
“因为他认自己是归义军!”
“而你呢?勾结龙家!”
老盖站在巡役面前痛骂,方才吸入的幻烟还让他有些头昏脑涨。
“盖巡检!求求你放过我!他们把闻四郎杀了,我没办法,我阿娘孤苦,我不能死啊!”
巡役撕心裂肺地哀求,因为他清楚老盖绝对不会放过他!
老盖叹了口气,用他那只发白的眼睛仰望天空,说起了他自认最大的道理:“你不该死,元校尉就该死了?出卖同袍,在归义军就是死罪,你做了就得认,不然这世道还能剩些什么?”
巡役面如死灰,他沮丧地垂下了头,他见过无数人死在归义军的铁律之下,没想到今日就轮到他了。
可要是今日不撞见这些人,他就可以顺顺利利地交出元嗣,龙家人已经答应给他十个金币,这样他就可以带着阿娘去肃州,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活在瓜州了!
念及于此,巡役两眼圆睁,怒道:“归义军已经没了,哪来那么多规矩!我活下去没有错,我为阿娘活下去没有错!”
张长胤闻言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来对他笑道:“你觉得你的命比得上十个金币?”
其实就算他们不出现,顺利找到元嗣的龙家人也不会留巡役这个活口。
张长胤紧紧盯着巡役,对方此刻所有的微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巡役身后,为其割断了捆绳,又把匕首丢在巡役面前。
“你不是口口声声为了你阿娘,我给你一个承诺,只要你自我了断,我给你阿娘养老送终。”
巡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散乱的前发遮住了他的脸,他先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塞嘴里,待缓解了干渴,他伸出颤斗的右手,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渐渐地他开始全身颤斗,抬起脸的那刻象极了穷途末路的野兽,他盯向远处的大婢和红莲,再用馀光扫视身后的老盖,最后猝然发力,握紧匕首捅向张长胤!
刹那间有横刀出鞘,张长胤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本以为得逞的巡役全身一滞,因为有把横刀贯穿了他的身体。
巨痛带着恐惧席卷巡役的全身,就算他再不想死,也不得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我猜,如果那人敢自我了断,我们的少主一定会放过他,妇人之仁!”大婢最懂张长胤的心思,可她不希望张长胤把善心用在这个世道。
红莲两耳虽听,口中却只念超度亡魂的经文,其实他反而对张长胤愈发认可,妇人之仁在这个世道确实难以生存,但金刚手段之上,须是菩萨心肠。
老盖解下酒囊以酒洗刀,接着收刀安葬巡役,张长胤拿过地上的酒囊,仰天灌了一口发现果然很烈,烈到整个喉咙似有火烧。
“这是烧甲酒,如今喝的人不多了。”老盖言语中夹杂着落寞。
张长胤又灌了一口,他回想起老盖在乱葬岗说的话,当下正好可以给他一个回答了。
“老盖,归义军还在,归义军不姓张,更不姓曹,归义军是千千万万个你们,只要你们的铁甲还在,你们的唐刀还在,你们的信念还在,它就一直在!”
背身的老盖没有回应,却已经老泪众横,他仿佛回到了曾经拔刀陷阵的那一刻,映着雪风狂喊道:
“不退!”
……
夜罗达干身为回鹘大军的设,在瓜州总管军政,按唐制就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而药逻咄身为监军,虽不能指挥回鹘大军,官职却要比夜罗达干高出一级,身为王汗的特使可以直接先斩后奏。
所以瓜州的政务药逻咄有权过问,却无权插手,更别说只有兵权的叶护仆骨不赦斤了。
所以仆骨不赦斤特意将论福安推到药逻咄身边,以监官之职管辖锁阳城政务,以便与夜罗达干分庭抗礼。
夕阳照耀锁阳城,在城南的一处街口,论福安骑在马上忧心忡忡,往前是归家的路,而往右是前往城廨。
他在决择,因为短短一日时光,自己成了如履薄冰的墙头草。
而从古至今,墙头草哪有什么好下场。
敦煌少主竟然不傻,这个秘密若传出去,远在敦煌的曹议忠一定夜不能寐了,那锁阳城里的三头狼呢?
药逻咄和仆骨不赦斤定会要了张长胤的命,毕竟瓜州局势不稳,这里的汉人可都愿为张家卖命。
那么夜罗达干呢?
论福安在马背上绷直了身子,耳边响起了张长胤对他说的话。
“论兄,要是昨日壁画上的神迹被发现是假的,谁最不愿意接受?”
“是夜罗达干。”
“他要我成为傀儡,他要瓜州的汉人拥戴回鹘,他要推行他的怀柔方略,他不想麾下的将士再战死沙洲。”
“所以你要是跑到他那告密,你死不死?”
论福安自诩是贵族之后,血脉纯正,天生瑞智,可以看清一切事物的本质,所以他深刻知道,张长胤的这番话是对的。
仆骨不赦斤的心思他了解,夜罗达干的心思他更了解。
“论兄你不亏,为难的事不用你做,你不必担心留下什么把柄,如果我们输了,你还是回鹘人的监官,如果回鹘人输了,你还能活着走出锁阳城。”
张长胤的这句话让论福安壑然失笑,他抬头望着天边被夕阳染出的云彩,用吐蕃话呢喃道:
“回鹘人,汉人,与我何干?我是吐蕃人,活得都不如一条狗!”
“不过……”
论福安脸上突然露出了感激之色,笑道:“他称我为论兄,甘州可没人把我当人,到了沙州却有人把我当人了。”
“我不告密,至少救了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就当是给我的达瓦积福了。”
论福安想明白了,踢了踢马肚子直奔家宅。
这时大婢骑着马从墙角的阴暗中显现,她当然不敢完全相信一个吐蕃人,若论福安去城廨告密,那就只能将其在半道暗杀。
好在直到她跟着进了家门,论福安也没有任何可疑举动,最后见他在佛堂里闭目念经,大婢用石子在佛堂前摆了个归义军的记号。
原本她要翻墙穿过偏院,却听到厢房里传出微弱的呼救声。
夕阳缓缓挂在了墙头,只是那霞光愈发血色,让天际投来的光芒如巨大的血剑,这对河陇人来说是不详的征兆。
城中央的广场这边,张长胤坐在马车上安静望着街口,这是他与大婢头一回分开这么久,一些回鹘人还在巡街,街上已经见不到寻常人的身影,他手托腮的动作都快僵硬了。
红莲与安怛罗在交谈作画的技艺,他见张长胤放心不下,便走回马车前,宽慰道:“放心,她过会就出现了。”
“你信论福安?”张长胤笑问道。
红莲摇摇头,认真道:“我信你。”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因为张长胤觉得论福安可信,所以论福安才可信。
这位敦煌护法看了一眼安怛罗,真诚道:“是你选择了和亲,安怛罗才有机会作画,那幅画不是神迹,你才是。”
红莲自敦煌出发从未考虑过多,只想以身犯险,聚集流散在瓜州各处的归义残军,救瓜州百姓于水火,但回鹘势大超乎想象,根本不是曾经的吐蕃可同日而语。
好在绝望之际奇迹发生,必死无疑的归义军绝处逢生,源自一个痴傻了十年的敦煌少主,他奇迹般恢复神智,从敦煌踏入瓜州,仅仅数日之久,站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红莲已经坚信,张长胤就是光复河陇的那道光!
“我不是。”张长胤却否定道,他一直安静地注视着长街尽头,是在等待大婢的身影出现。
他暂时收回了目光,望着红莲受伤的手,自嘲道:“要不是你挡住了那一刀,我此时已经凉透了。”
谁知红莲笃信佛法因果,更确信道:“我挡下那一刀不是因,是果。”
张长胤一时无语,他可没自信从佛法上说服一个敦煌护法,现在除了大婢之外,红莲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反观红莲见张长胤沉默不语,却以为是他接受了自己的因果论,遂不再辩论神迹之说,话锋一转道:“少主,你让老盖去查曹家的产业是为何?”
张长胤直言道:“那日在鸣风谷杀了曹家护卫,大婢在曹押衙的行囊上找到了一封密信,里面写着曹议忠要让曹押衙做的两件事。”
“第一件是在和亲之后,命其找机会将我毒死。”
“第二件是命其与城中同党联系,转移曹家留在城内的财物。”
红莲对第一件事并不意外,但曹家的产业多在敦煌,怎么在锁阳城还有来不及运走的财物?
张长胤看出了红莲所疑,解释道:“曹家暗地里的勾当应该不少,他早就密谋了背叛,但来不及运走锁阳城内的财物,那么最大的一种可能是,这些财物十分可观!”
红莲对这一推断表示赞同,而且面露欣喜,因为要想在锁阳城举事,钱财不可或缺,只是真要抄出曹家的财物,又怎么避开回鹘人的视线?
“所以少主你拉拢论福安,眼下即为此事?”红莲领会道。
张长胤点点头,论福安身为锁阳城监官,既是回鹘人的眼睛,又是城廨中一律官员之长,拉拢他一人足以在锁阳城行事无阻。
“有了论福安的上下打点,我们就可以把自己人留在州使府办事,不必再动用城廨那边的人。”
“另外,有了安怛罗这个粟特人,我们可以通过他在整个河陇畅行。”
“最意想不到的是元嗣,现在我们还不清楚肃州的局势,不过既然龙家有人那么想杀他,那么他在将来或许会成为我们的一大助力!”
“天时。”
“地利。”
“人和。”
“眼下天时和地利都要等,那么我们先聚集尽可能多的人。”
张长胤也不想过多的提及天时和地利,毕竟这是他身为穿越者才知道的事情,但在这两大要素出现的时候,他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一旦甘州回鹘脱离了后梁,那么两者之间势必交恶,或许甘州回鹘还将会结盟河东晋军,若真如此,那么他这个瓜州傀儡就毫无用处了!
夜罗达干之所以不愿攻打沙洲,归根结底是不愿葬送自己的部落,并且失去统兵大权,兔死狗烹的道理他一个草原人也懂,甘州回鹘内部贵族与平民的矛盾已经日益激化。
但是当后梁成为新的敌人,而且是强于自身的敌人,那么甘州回鹘需要足够安全的纵深,瓜沙两州势必拿下,同时夜罗达干也不再担心丧失兵权,毕竟贵族还需要他率领部族抵抗后梁。
所以留给张长胤的时间也只有几个月了!
此时,长街的尽头有一骑出现,但来的不是大婢,是神色凝重的论福安。
难道这吐蕃人还是选择了尽忠回鹘人?
起初张长胤确实有疑虑,但他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若论福安果真如此,那么他身后应该跟随大批回鹘人才是。
其实论福安也十分疑惑,按时辰来算张长胤他们应该早就回府,怎么还滞留在广场这边?但他也无暇多虑,因为他此时正要把一个大消息禀报张长胤。
“少主,不妙了!”
“监官,什么事这么惊慌?”安怛罗为论福安牵住狂奔的马。
论福安从马鞍上滑了下来,喘着粗气急道:“仆骨家的敖兀勒(小子)带人把归义军所有人弄瞎了!”
“夜罗家的敖兀勒想阻止,两边人马打起来都死人了!”
“夜罗达干不是赦免归义军了么?”红莲震惊。
“仆骨家怎么会听叶罗家的,他们对归义军恨之入骨,这么做就是为了泄愤!”论福安怒道。
从他此时的行为语气来看,已经本能地站在了张长胤这一边。
“护法,有劳你去召集城内各寺有懂医术的僧人。”
“论兄,有劳你去召集城内郎中去给归义军医治。”
红莲和论福安正要受命行动,却被张长胤喊住道:“你们稍等片刻,让阿姐和你们同去。”
话音未落,长街尽头终于出现了大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