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鹘人占据了甘州,贵族们开始修建宫室城邑定居,并靠着绿洲和丝路繁荣发展,渐渐地他们就分化成了两股势力。
定居城池的贵族和延续游牧的平民部族。
回鹘的权力被牢牢掌控在贵族手中,他们也拥有最精锐的护卫,但是大部分回鹘战士依然来自平民部族。
所以贵族们在依赖平民部族的同时,需要遏止他们发展壮大。
夜罗达干正是出生于底层的部落,从一个俟斤爬到了统领全军的设,如今他率军击败了归义军,并且顺利拿下了瓜州,他的威望在军中升至巅峰,但这也危及到了贵族的声望。
所以仆骨不赦斤不仅要来瓜分军功,更要找机会将夜罗达干拉下台。
破坏和亲是他眼前最好的机会,可惜仪式还是顺利完成了,更可恶的是,壁画上竟然出现了神迹,连天神都要庇护汉人,这为夜罗达干即将推行的怀柔方略不谋而合。
所谓的怀柔,就是扶持张长胤成为瓜州之主,拉拢一切汉人力量,接下来与沙洲的曹家分庭抗礼,而不是大肆屠戮瓜州的汉人,并举兵攻打沙洲。
第二日的初阳升起,光芒如剑划破了黑暗,城南的一处小院落内,监官论福安来回踱步把积雪都踩化了。
大半月前这里还是某家汉人的宅子,满满的书香气息,如今已经归属于他,但奇怪的是他守着主屋不进。
在院门口杵着两个回鹘护卫,看精神显然已经守了一宿,但眸光精利时不时瞟向论福安。
没多久主屋的门被推开,走出来的竟是仆骨不赦斤!
论福安赶忙上前行礼,两眼刻意避开屋内的情景,埋着脸压抑着一股屈辱。
“一见你,本王就想起了那个傻儿!他怎么没死在敦煌?昨日真想一刀砍了他!”
仆骨不赦斤一边系着蹀躞一边怒骂。
论福安把身子弯得更低,不敢搭话。
“看你这猪样就象那药逻咄!”
仆骨不赦斤一脚将论福安踢翻在地,可怜这吐蕃贵族的后裔摔伤了也不敢吭声,又得老老实实爬起来弯腰行礼。
“大王,一大早莫动了气!”
屋内传出女声,她正坐在暖床上梳理长发。
仆骨不赦斤这才放过了论福安,没好气地问道:“有什么事?”
论福安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肥硕的身子经这么一摔着实伤了腰,他忍着痛回禀道:“大设已经打算封张长胤为瓜州使。”
仆骨不赦斤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他眯着眼思索片刻,忽然咧嘴道:“夜罗达干要封就封,不过这傻儿能活多久就由本王说了算,你这几日好好盯着他。”
“是。”论福安察觉到了杀意。
仆骨不赦斤正准备离开,忽又责备道:“来这里后你女人的肉都长少了,还不给她补点!”
“是。”
仆骨不赦斤已经带着护卫离开,论福安却保持着送姿,他如今能做到监官全仰仗了仆骨不赦斤,所以无时无刻都要表现出感恩戴德。
“达瓦的风寒好些了。”屋内女子说道,她便是论福安的正妻噶尔措珍。
论福安这才直起身,一听自己的女儿病情好转,他脸上终于绽出了笑意,扶着腰走出院子。
女儿的偏院就在右边,他本想进去探望,却又怕此时的腰伤惹来女儿的担心,他只好选择出门办事,大门外两名汉吏正扭头望着远去的仆骨不赦斤。
“在看什么?”论福安板着脸明知故问。
两名汉吏心惊之下行礼道:“回监官,没看什么。”
论福安在回鹘人眼中低如猪狗,但在锁阳城的汉胡官员眼中,他的地位却与城主无二。
“回城廨。”论福安跳上了马。
在城中央的广场,红莲正仰头望着石壁上的佛象,昨日的神迹显现还历历在目,可惜有大批回鹘人把守,不让人近距离观赏。
寒风时起,假装合十拜佛的红莲轻声道:“他用朱砂做的兰叶描,再加阴阳錾刻,技法来看是出自粟特人之手,可惜风太大,闻不到色料。”
“粟特人?”张长胤脸露惊喜,随即他直接晃着身子往前走去,留了句:“交给我来办。”
大婢向红莲不解道:“难道你不信这个神迹?”
红莲望向缠着布条的手指,先卖了个关子道:“你家少主也不信啊。”
大婢沉默了,她其实也不太相信什么神迹,可这样的变幻实属亲眼所见,又该作何解释?
红莲叹道:“我信神佛,神佛在心,但世间哪有神佛偏袒的道理,只许他回鹘人有,而苦我万千河陇百姓?”
“何况,神佛显灵必遣天象,哪会这般潦草?也就只有这些回鹘人会信。”
说话间张长胤已走近石壁,看守的回鹘人已经有驱赶的意思,但其中的神仆阻止了他们,因为张长胤开始虔诚跪拜。
跪拜之后前行三步,而后再以额叩地万般虔诚,令神仆都动容了。
如此反复,直到他彻底来到了石壁前,闻到了羊血的腥味混合着某些物质的刺鼻气味。
神仆们已经一同向着壁画念咒祈福,回鹘人也放松了警剔,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张长胤猛然起身扑向石壁,伸手抓了上去。
大婢笑了,红莲也笑了,但远处骑在马上的论福安愣住了,竟然有人敢挑战回鹘人的神迹。
神仆们没有严惩张长胤,毕竟他也是踏过火炭受天神庇护,故只将他驱赶到了广场,而红莲的手指上已经粘了壁画上的色料。
他仅是慢慢闻了一口,便自信道:“有铅丹,绿土,春雨浸过的桃胶,敦煌盐井边的干土,还有几样虽然闻不出来,但我已经懂了。”
张长胤望着越来越靠近的论福安,朝着人家笑道:“是不是画里有画,用羊血把里面藏的画浸出来了?”
红莲点点头,他佩服张长胤的锐利洞悉,然后补充道:“此法甚妙,但他的右手食指受伤了。”
这时论福安已经来到了三人身前,他下马叉手道:“少主脚被烫伤怎么没待在府里,我刚送去了州使印信,今日起要称少主为州使了。”
“福利那些突厥人撤走了么?”大婢问道。
“自然。”
“可以挑选侍卫么?”
“城廨里可用的侍卫不多,不过可以便宜行事。”
“人?”张长胤插话道。
“啊?”论福安不知问的是什么人,只当他在说胡话。
大婢领会了张长胤的意思,解释道:“论监官,你可知那里的壁画是谁画的?”
“是从大昭愿寺请来的画师。”论福安当然知晓,因为那人就是他找来的。
“粟特人?”大婢好奇道。
“是!”论福安皱起了眉头,心想你们是怎么知道画师的身份。
“人还在城内么?”大婢追问道。
“应该在吧。”论福安也拿不定,毕竟粟特人最懂趋利避害,如今的锁阳城显然不是久留之地。
“带我们去。”
三骑加之一辆马车就这么直奔大昭愿寺,因为这几个粟特人正专门为佛象贴金,这也是佛窟画师必备的一门技艺。
大昭愿寺地处城南的一处石窟,那里地势极高,可俯瞰整座锁阳城,是瓜州最大的一座寺庙,与敦煌的雷音寺齐名。
当一行人到了寺内,都来不及观赏里面的景象,就被带到了粟特人的起居处,却被告知他们刚下山不久,说是要出城去肃州。
几人不作片刻逗留便打算离去,途径那尊刚刚贴了金箔的大佛,红莲仅是一眼就顿住了脚步,显然察觉到了异样。
“护法,怎么了?”论福安急急刹住脚,同样打量向大佛,金光熠熠并不觉得有何处不对。
“好象不是真金。”红莲也贴过不少金箔,他身为画师对色泽极为敏感。
这时候有捧着多馀金箔的僧人路过,这些都会重新熔为金铤封藏,论福安拦下来一片金箔,用他的大金牙小心咬下。
当他看着金箔上留下的牙印,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张长胤向大婢摇了摇头,她立即对几人说道:“先别声张,先去追那几个粟特人。”
几人急匆匆上马赶路,既然粟特人是去肃州,那势必走的是东门,这个时候快马加鞭尚有一线机会,但进了车厢后的张长胤却说道:
“我们去北门!”
大婢和红莲同时不解,他赶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这些人是骗子,那么去肃州也会是假话,南面是瓜州腹地,西面是沙洲,去这两个地方都不太平,那么北面是最好的去处。”
“如今商队都从丝路的北线过,他们到了西州回鹘的地盘最安全,也是最难被找到!”
“让论福安派一骑去东门,咱们去北门!”
大婢点头领会,随后就向边上的论福安下令。
两骑一马车沿着主干道重新往北走,好在城北的回鹘人最少,也免去了路上冲撞的麻烦,他们紧赶慢赶,抄近道终于抵达了北门。
论福安下马就急问驻守城门的汉人校尉,问他是否见过几个粟特人带着行李离开。
可是这里出城的粟特人极多,或多或少都会带着行李或者货物,问他们完全等于白问,远处的回鹘人也过来凑热闹,论福安只好谎称是为仆骨不赦斤办事。
日头渐盛,城门前人来车往,驼队更是络绎不绝,原本该走南线的商队不得不改道北线,虽少不了被西州回鹘盘剥,可总好过留在瓜州。
论福安经这一顿折腾早已领口冒汗,他扯开领子灌了些寒气,两眼虽盯着城门口,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几个粟特人偷换金箔不假,但也是到了大昭愿寺才发现的秘密,又与广场上的壁画何干?
就在此际,红莲忽轻声道:“来了!”
果然在不远处有三骑粟特人出现,他们虽然蒙着面,但是领头人的右手食指缠着白布,与红莲之前的推断极为吻合,只是他们的马背上并没有驮多少行李。
论福安也是心领神会,待这三人到了城门口,他才招呼门卫将他们围起来盘查。
当领头人拉下面纱,还是他主动向论福安打招呼道:“监官,是我啊,安怛罗!”
论福安眉开眼笑道:“是你啊,等的就是你!”
北门不远处有个破庙,马车已经停在了外面,那名汉吏守在庙门口,时不时往里面瞅几眼。
里面主殿内的泥佛少了半个身子,一片破败景象,那三个粟特人也已经被打趴在地,地上还有掉落的一柄短刀。
论福安本想以监官之威审讯几句,但看那大婢的手段直接缩到了一边。
“我好好问,你好好答。”大婢说道。
“一定!一定!”
安怛罗嘴上应着,两眼却狡猾地扫向四周,他在查找逃命的路线。
“为什么要救归义军?”
大婢的这句问话让安怛罗一惊,同样面露惊色的还有论福安,他心里早已对壁画起疑,这时就毋庸置疑了。
“难道,昨日壁画上的神迹是假的?”
其实论福安的内心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因为这样的神迹他无从解释,只是听说过中原有幻术,但那也是玄之又玄的传说罢了。
安怛罗紧张地如临大敌,他昨日就在广场的人群中,所以他认得张长胤这几人,但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先否认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画师!”
“你不认得他么?”大婢将脸转向张长胤。
“不……不认得!”安怛罗此时的神色都在证明自己说谎了。
“如果第三句你再说谎,我就杀了你。”大婢的话很轻,但她的眼神让安怛罗深信不疑。
殿内气氛急剧紧张,安怛罗眼巴巴地望着张长胤,他不能确认自己承认之后会是什么下场。
尤其是边上站着论福安,他是回鹘人的监官,也就是回鹘人的鹰犬!此时他就一副你死定了的表情。
但是安怛罗立马又觉得不对,眼前这些人既然知道自己用壁画救了归义军,真要是敌人何必还要来这破庙费事?
他重新与张长胤对视,在一瞬间就有了决择,开口道:“归义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在画的时候听回鹘人说要杀了他们,所以趁机在壁画上做了手脚。”
红莲合十致意,说道:“我先替那些归义军谢过。”
安怛罗望向红莲,又望回微笑着的张长胤,顿时心中大定,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若不是少主同意和亲,我也没这机会。”
“没想到监官也是少主的人。”
在安怛罗看来,论福安能站在这,并且听完这个秘密,那代表着他也是站在归义军这边的。
“啊?”
可是论福安满脸的惊慌,他两眼焦急扫向远处庙门口的汉吏,但话都到嗓子眼了,还是把它咽了下去。
就算那名汉吏闯进来,无非是多具尸体罢了。
果然,大婢已经用眼神将论福安定住了,红莲也转身朝庙门口走去。
“不是?”安怛罗也察觉出了不对。
张长胤悄悄地向大婢点了点头,主仆之间已经心有灵犀,她将地上的刀踢给了安怛罗。
“你救归义军,在回鹘人那就是死罪。你假造金箔私吞贡金,在回鹘人那还是死罪。论监官是回鹘人的监官,你说该怎么办?”
在庙门口,红莲出其不意放倒了那名汉吏。
安怛罗的这两名同伴应该是他的仆人,此时比他冷静不少,用粟特语在劝告他,听得懂粟特语的论福安彻底慌了。
他望向张长胤,再望向大婢,乞求道:“我是为回鹘人办事,但我是吐蕃人!大家都是为了好好活着,不如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定守口如瓶,相信我,相信我!”
张长胤朝他微微一笑,论福安眼泪水都快出来了,他多么希望眼前的傻儿能听懂,然后放他一命!
安怛罗却捡起了刀,起身走向论福安,埋着脸冷道:“监官,下辈子别给回鹘人办事了。”
论福安后退中一个跟跄坐倒在地,而安怛罗蹲在他身前,一刀就朝胸口捅进。
“啊!”论福安本能地哀嚎一声。
不一会儿安怛罗站了起来,把刀重新丢在了地上,但刀身没有半点鲜血!
“我做不到。”
见主子垂头丧气,其中一个仆人捡起刀就要杀了论福安,却被安怛罗喝止。
这时张长胤走到了论福安和安怛罗中间,他面朝论福安蹲下,微微一笑道:“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