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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两脚羊(1 / 1)

第二日的锁阳城风声鹤唳,城中央的广场布置出了一个祭坛。

数千城民正被赶往城中央,在他们身后是拔出战刀的回鹘人,一个个骑着马咧嘴狂欢,在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时刻。

广场四周也是由回鹘精兵把守,这些人是各部战功最盛者,最迟的清晨才赶回的锁阳城,因为忙于瓜州各处的扫荡,马鞍山还有未干的鲜血。

驻扎城内的几大掌权人物也已悉数到场,分别是掌管瓜州各军的设夜罗达干,来自大汗家族的叶护仆骨不赦斤,还有身为王汗眼睛的监军药逻咄。

簇拥在他们身边的是各部首领,大多是夜罗达干的嫡系,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壮汉子,馀下的那些听命于仆骨不赦斤,大多出身于甘州回鹘中的贵族部落,从两股人的站位可以看出,夜罗达干和仆骨不赦斤水火不容。

还有一些人站在十分不起眼的角落,他们则是原锁阳城的官员,如今已经归顺回鹘,官职最高者是汉人都尉马伯安。

广场中心的祭坛内,戴狼头骨的萨满拍着神鼓正在跳舞,因为两肩披着鹰羽,腰上系着五彩飘带,他的身姿象极了翱翔的雄鹰,此刻光脚踏在厚厚的赤砂之上,扬起的赤尘如雾,画面极其迷幻。

当篝火熊熊燃烧起时,伺奉的神仆用铁勺舀出火炭,挥洒在萨满身前,他双脚踏过灼热的火炭,将羊肩胛骨送入篝火,以待白骨开裂获得天神的启示。

全场回鹘人开始跟着萨满默念神咒,那些归顺的锁阳城官员十分滑稽,嘴唇乱动算是跟着默念,数千城民则在战刀的威胁下陆续跪地。

不久,篝火之中传出清脆的骨裂声,萨满一见是三叉之纹,兴奋地仰天狂呼,并宣告和亲正式开始。

神仆们跟着萨满击鼓,鼓声震彻人心,伴随着回鹘人的欢呼高唱,喧闹中东南方位的人群开始晃动,缓缓分出了一条信道。

一队回鹘重骑扛着狼纛旗出场,他们身覆玄铁重甲,脸上遮着铁面,杀气让天地为之灰暗,这是甘州回鹘最强悍的骑兵,号称以一挡百,依佛经曰泥犁耶。

跟在后面的是来自敦煌的僧人,护法红莲走在最前,口中念着祈福愿经,梵音虽轻却盖过了回鹘人的欢呼声,牵动着在场每一个虔诚信徒的心。

接着是穿红衣的敦煌少主,金冠束发,常服蹀躞,正是来自长安的大唐风仪。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大唐素来是这片西域之地的正统,长安一直是河陇万民的朝圣之处,期间虽被吐蕃人统治了近百年,仍有张议潮高举义旗重复大唐荣耀。

“节帅!”

人群中响起苍老的呼唤声,这一定是有人追思起了张议潮。

“节帅!”“节帅!”“节帅!”

呼唤声开始蔓延,老一辈多么希望张家能再次力挽狂澜,无论是先前的吐蕃人,还是现在的回鹘人,他们只会给这片土地带来野蛮和强权,唯有张家才能带来安宁。

张长胤面色凝重,果然他担心的事发生了,大批回鹘人冲入人群,他们的眼神凶戾,盯住呼唤者后挥刀就砍下人头。

在过道上,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扔了进来,呼唤声在惊恐中骤然停止,很多人的脸滴上了鲜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而回鹘人依旧提着刀环视,他们想看看谁还不想要人头了。

一个瘦弱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张长胤的视野中,她起身跌跌撞撞地穿过下跪的人群,来到过道后跪在一颗人头前,想双手捡起来却又害怕,只能一声声哭喊着。

“阿翁——”“阿翁——”……

无助令她四处张望,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队伍最后的归义军。

“归义军……”

“归义军……”

“归义军!!!”

从失声呼唤变成声嘶力竭地呼唤,可这五十名被捆绑的归义军默默垂下了头,他们不是没有听到,也不是懦弱怕死,更不是麻木不仁,他们只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刻!

呼唤声同样灌入了张长胤的双耳,他望着小女孩仿佛看到了小丫髻,一股恐惧油然而生,而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就此发生!

有个回鹘人来到了小女孩身后,弯刀高举,然后是身首分离!

因为隔得太远,谁都无能为力,这个幼小生命结束之后,是迎面袭来的冰寒雪风,红莲垂首合十,手背上青筋虬起。

张长胤木然站在原地,砸在脸上的雪片像小女孩喷溅的血滴,他的呼吸渐渐粗重,人也开始陷入深深自责,如果不是他选择和亲,这些人此时此刻是不是就不会死?

“走吧。”大婢轻声催促,她自然感受到了张长胤的情绪,只是见惯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命如草。

队伍继续前行,泥犁耶的铁蹄无情踢开道路上的头颅,僧人们为亡者诵经超度,红莲却闭口不再念半字,向佛者尽露杀生相。

原来张长胤光着双脚,这当然是回鹘人刻意为之,他一步步走过洇开鲜血的雪地,脚底也慢慢被染成猩红,他仿佛感知到了这些亡者的死念。

还有周围这些城民的目光,呆滞中夹杂着微乎其微的期许,因为他承载的是河陇万民的信仰,张家。

有一种触动正在张长胤心中滋生,原本穿越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活下去,现在却背负上了某些东西。

当走到祭坛前,泥犁耶驱马分立两边,僧人们也被神仆请到了两边,张长胤与萨满相隔篝火,后者张开双臂又开始与天神对话,身上的铜镜反射着耀眼光芒,不多久他驱使神仆们洒来火炭。

“走!”神仆中有人用生硬的汉话命令道。

灼热的火炭挡住了张长胤的去路,回鹘人显然是想折磨他,看着他呆立原地没胆量往前跨出一步,纷纷投来鄙夷又挑衅的目光。

“两脚羊!”身份最高的监军药逻咄嬉笑道,他的脸上和后颈叠出层层褶子,渗出的油比羊油还亮,如此肥胖在整个河陇都很罕见。

其馀回鹘人纷纷附和,嘲笑声顿时响彻整个广场,在场的所有汉人难掩羞怒,因为两脚羊是草原人对汉人的贱称,而且对待他们真如羔羊般肆意玩弄宰杀。

面对嘲笑声张长胤深吸了一口气,闻着其中混杂的马乳酒味和羊膻味,朝着他们释然一笑。

在这片土地上一直是弱肉强食,所以弱者难逃厄运,被击溃的归义军如此,被满门屠杀的张家人如此,被奴役千百年的底层百姓亦如此。

所以弱者哪来的自责,错的该是眼前这些嗜杀的回鹘人!

“走!”

神仆们为了刺激张长胤,舀起火炭肆意泼向后方的归义军,他们虽有铁甲蔽体,但头皮和脸颈被大片烫伤,不好好下跪还将遭受鞭抽和踢打。

红莲这个时候走到了张长胤的身前,什么话都没有说,默默俯下身去捡石面上的火炭。

他要替张长胤清出一条前路,出于对祭祀的尊重得用双手去捡拾火炭,手指和掌心瞬间被烫出嗤嗤声。

但他有股身在地狱何惧焚烧的气势,回鹘人一时鸦雀无声,他们着实被这个敦煌来的护法折服。

大婢也想去捡,却被一旁的论福安制止,因为红莲是僧人,回鹘人不觉得受到亵读,如果是她去捡火炭,那么萨满一定会拿她向天神献祭。

张长胤忽然按住了红莲的肩头,止住他身形的同时自己向前跨出,无视石面上密密麻麻的火炭,就这么径直走向篝火。

所有细微处只有红莲心领神会,而在回鹘人眼中却只是看到一个傻儿在犯傻前行。

红莲跟在身后护送,低头轻语道:“昨夜那个少女说,有几十人藏在城南,我会去那里。”

张长胤身形稍滞,并不是因为脚下的火炭灼烧,而是听出了红莲的言下之意,他这是要带人去救被俘虏的归义军。

“他们是归义军最后的火星了,带他们出去才能在河陇燃起熊熊大火。”红莲语气平静,却是抱了死志。

张长胤的视线越过篝火,越过满脸映着火光的萨满,看向石壁上的佛象,它象天罗地网一般。

现在满城尽是回鹘人,这点人要想杀出去太难了,若不成功,红莲将身死于此。

红莲也似乎听到了张长胤的心声,合十决绝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败,往后的路就由你来走了。”

张长胤不能说话,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解法,就这么心情沉重地走到了篝火前。

神仆将他按跪在地,然后牵出了一头母羊,额头涂抹朱砂,身上缠满了彩带,又是响起回鹘人的欢呼声。

其实仪式十分简单,就让张长胤与母羊以汉礼对拜,然后神仆送上了合卺酒,野蛮灌进两者的嘴里。

目的就是为了亵读汉礼。

最后萨满让全场向石壁上的佛象跪拜,而石壁下出现了一些回鹘人,他们抱着祭祀用的陶罐,里面晃出的羊血顺着罐体滴落。

当跪拜结束,萨满从腰间拔出了一柄骨刀,有神仆抬起双手接下,然后走到了母羊前,迅速割断了它的喉咙,另有神仆端来陶罐接血。

萨满的一声喊叫乍起,石壁下的回鹘人听令将陶罐中的羊血泼出,霎时佛象之下满目羊血。

神仆则将接满母羊血的陶罐捧到了张长胤面前,朝着他的头顶浇下,这应该是仪式的最终环节了。

回鹘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紧接着将它推到最顶峰的一幕发生,有一骑冲进了广场,那是张承奉的白马,马鞍上坐着一人,同样身披张承奉的明光铠,残甲被牛皮绳胡乱缝接,身后白色披风尽染鲜血,但项上是长角的公羊头!

“两脚羊!”回鹘人疯狂喊叫。

跪着的归义军终于怒火中烧,其中一人瞳孔颤动,咬牙切齿道:“某乃白虎关守捉使,尔等听令,不得起身!”

他说罢猛然起身,身形魁悟如虎,两眼迸着寒光直盯这些回鹘人!

他奉命死守白虎关,若不是回鹘人以城外难民要挟,若不是为了城内凄苦百姓,他们宁可玉碎也不愿做这降卒!

方才见那小女孩呼唤而不答,只为了等待暴乱的最宜时机。

但!

当见张承奉遭如此大辱,什么狗屁的以大局为重,通通抛诸脑后!

过命之恩,当以命还!

他扭头朝张家最后的嫡子颔首,怒吼一声:“不退!”

这一声“不退”彻底激起了另外七名归义军,他们也愿起身追随!

见状的泥犁耶已经下马拔刀,破旧的铁甲与玄铁重甲形成鲜明对比,虽是寡不敌众,但八名归义军杀意满满。

守捉使借挥来的战刀砍断了缚手的粗绳,双臂得使几招之下抢来战刀,转身为同伴迅速砍断缚绳,却见几人已经身首异处!

若是普通突厥精兵,这些老兵尚有一战之力,但面对以一挡百的泥犁耶还是难以为敌。

守捉使反身再战,也是被迎面劈来的一刀震裂虎口,一枪更是袭如巨蟒,差点将他捅个对穿!

猝然,一箭破空而来,将一名归义军穿脖射杀!

而也是这一箭,让准备屠杀的泥犁耶乖乖停手。

原来是仆骨不赦斤握弓入场,他向一旁的突厥人要来弯刀,直接丢给了最近的归义军。

接刀的归义军一愣,但这个时候拿命拼一个回鹘叶护何须多虑,他提刀就朝仆骨不赦斤杀去,却连一箭都躲不过。

箭道是走弧线的!

仆骨不赦斤将地上的弯刀再踢给下一个归义军,然后同样近距离射杀。

“你们的张承奉也是被本王一箭射死的!”

仆骨不赦斤不仅在眩耀,更是在挑衅,他倒希望这五十名归义军全部站起来造反。

第二名归义军捡起了弯刀,现在的距离弓箭已无优势,谁料仆骨不赦斤的刀法比箭术更强!

断手,破甲,杀个人轻而易举。

仅剩的守捉使上前搏命,虽然他的刀法虎虎生风,但完全不是仆骨不赦斤的对手,被其一刀刀放血,手筋脚筋全被砍断。

最后仆骨不赦斤咧嘴蹲下,提起守捉使的头,面朝那些归义军。

“你们归义军不是最奉一个义字嘛,谁来救他啊?”

说着战刀割开了守捉使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但这汉子一声不吭。

所有归义军的神经已经绷到了临界,而守捉使拼尽最后的生机,咯着血向他们吼道:“听……令!”

这些归义军目光灼热,他们似滚烫的火油,稍有火星丢入就会燃起,而仆骨不赦斤正好向他们嘲讽道:“你们口中喊的不退呢?”

不退两字,可是归义军不屈的意志!

“傻子!”

一声破口大骂打断了紧绷的气氛,原来是满脸羊血的张家傻儿。

张长胤走到一具具归义军的尸体前,每捡起他们腰间的木牌就骂一句傻子,最后来到了守捉使的身前,捡起了他的木牌,正面写着白虎关守捉使,背面写着他的名字,崔钺。

“傻子!”

骂声未落,仆骨不赦斤一刀砍向张长胤的脖子,但在离了寸许时戛然而止。

他是真想砍了这张家傻儿,和亲是夜罗达干向王汗提出的,如果把和亲毁了,夜罗达干在瓜州的所有方略必前功尽弃,让夜罗达干倒台是他每日睁开眼就想做的事!

“傻子。”

望着眼前这个神色毫无反应的傻儿,仆骨不赦斤回骂了一句。

这时,石壁那边传来躁动,大量回鹘人朝那边围去,原来是壁画出现了异象,被羊血浸染处显现出了新的图案,是大量向佛象供养的归义军!

萨满带着神仆已经向神迹跪拜,越来越多的回鹘人也跟着跪拜。

手里攥紧了八块木牌的张长胤走到红莲身边,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以再等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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