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自严笔锋一顿,一滴墨汁落在稿纸边缘,缓缓洇开。
官家?
自辞官后,地方官虽偶有礼节性拜访,但从未有大队人马疾驰而来的先例。
毕自严心中蓦地一沉,某种久违的、属于庙堂的警觉瞬间苏醒。
不及细思,门外已传来杂沓马蹄声与甲胄轻微的碰撞声,迅速由远及近,在府门前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清淅有力的叩门声,以及太监特有的尖声喝报:“钦差奉旨至此,毕尚书接旨!”
尚书?这个久违的称谓让毕自严眼神一凝。
他迅速整理衣冠,稳步向大门走去。
家仆早已慌乱地开启了正门。
看到门外景象,让毕自严瞳孔微缩。
十馀骑风尘仆仆的精悍骑士勒马而立,皆着御马监标识的戎装,气息精干。
为首一人,内臣蟒袍,面白无须,眉眼间透着精明与久居权势内核的隐晦气焰。
涂文辅!
毕自严瞳孔一缩。
此人乃是魏忠贤麾下最得力的臂助之一,掌御马监、督库藏,内廷权阉中真正握有实权的人物。
如今,此人竟携精锐骑士,以钦差之姿,出现在他淄川的家门口!
一瞬间,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毕自严心头:
是阉党构陷的新手段?
是朝廷有惊天变故?
还是……那位御极未久的新天子,真有迥异于先朝的举动?
毕自严面上波澜不惊,上前数步,依礼拱手:“草民毕自严,恭迎钦差。”
语气平稳,将“草民”二字咬得清淅,划清了此刻的身份界限。
涂文辅利落下马,动作干净。
他也在打量毕自严,这位曾让厂公不快却又奈何不得的前尚书,虽布衣隐居,那股沉稳刚正的气场却丝毫未减。
想起临行前,皇帝在朝堂上的交代,涂文辅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毕尚书客气了。咱家奉皇上特旨,昼夜兼程而来,还请尚书备香案,接旨意。”
“皇上”二字,他稍稍加重。
毕自严心头再震,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侧身引路:“钦差请,香案即刻便备。”
片刻之后,毕府的厅堂中,香案设毕,烟气袅袅。
涂文辅立于案前,展开手中明黄卷轴,神色肃穆。
毕自严率家人跪于下方,垂首聆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绍承大统,夙夜兢兢……今国用匮诎,边饷告急……理财经国,迫在眉睫,非股肱干济之臣,不足以纾此倒悬。
咨尔原任户部尚书毕自严,器识宏远,才猷夙着……朕亦素所嘉叹。
兹值时艰孔亟,仰需贤哲。特命尔以原官起复,即日起任户部尚书,总督天下钱粮军储诸务……
诏书到日,着即摒挡就道,星夜兼程,驰驿来京,入赞机务。朕于便殿虚席以待,咨尔以经济之谟。边情如火,刻不容缓,尔其勉之、速之!
钦哉!故谕。”
涂文辅的声音在厅堂回荡,圣旨中的急切与期望,如重锤般一字字敲在毕自严心上。
复任户部!即刻启程!星夜兼程!
不是构陷,是起复!
且是如此火急的起复!
圣旨宣读完毕,厅中一片寂静。
毕自严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袅袅香烟,与涂文辅的视线有一瞬的交汇。
涂文辅的眼神复杂,有完成使命的公事公办,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审度——
这位被厂公排挤过的人,如今被陛下以如此急切的方式召回,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三日来,无时不在思考着个问题,却始终不得要领。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如今毕自严简在帝心,被寄予厚望,只能交好,却万万不可得罪了。
毕自严压下心中翻涌的巨浪——
对新君意图的揣测,对阉党宣旨的膈应,对国事糜烂的忧惧,以及骤然临身的重任所带来的沉重压力。
他深深叩首,声音坚定无比:“臣……毕自严,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双手接过那沉重的卷轴,仿佛接过了大明摇摇欲坠的财政危局。
起身后,毕自严将圣旨供于中堂,对涂文辅再次拱手:“有劳涂公公远涉风尘。圣命急如星火,自严岂敢延误?”
“请公公与诸位稍作歇息,饮些茶水,本官即刻安排,一个时辰后便可动身。”
涂文辅心中不满。
钦差代天子行事,哪个不奉上孝敬,到你这竟然只是让咱家饮些茶水?
他心中浮起万般计策,却又引而不发,皮笑肉不笑道:“毕尚书忠勤体国,咱家佩服。陛下在宫中,甚是期盼。咱家便在外院等侯。”
“那涂公公请自便。”毕自严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疾步向内宅走去。
与涂文辅,无需也不必多谈,彼此立场心照不宣。
此刻,圣旨的重量压倒了一切个人好恶与政治猜疑。
毕自严对迎上来的老妻与长子毕际有、次子毕际壮疾声道:“陛下急召,复任户部,即刻赴京。家中诸事,托付你们了。”
语气短促,不容置喙。
毕自严目光落在长子身上:“际有,你所学已略有所成,家中田产、帐簿、弟妹课业,乃至与州学先生的往来,皆需你暂为担待。”
“京师局势未明,为父此去如履薄冰。你当闭门读书,潜心举业,乡试之年若得太平,可往一试。然切记,谨言慎行,勿预外事。”
毕际有肃然拱手回应:“父亲放心,孩儿谨记。家中一切,必当竭力维持。惟愿父亲此去,得展抱负,匡济时艰。”
次子毕际壮素喜练武,不愿读书。
此时他眼珠子一转,忽然开口:“父亲,此去路途遥远,车马颠簸,不如让孩儿伺奉左右?”
毕自严本想拒绝,但看儿子那渴望的眼神,便缓缓点头:“也好,你便随为父去京城,见一见世道,莫要再如家中这般与人逞勇斗狠。”
“孩儿谨记父亲教悔!”毕际壮看父亲同意,不做争辩,连忙大喜应下。
毕自严见这小子忽然如此听话,略感诧异。
不过现在时间紧急,便不再计较,又唤来得力老仆:“速去备我青布尔玛车,检点简单行装,历年所撰钱粮策论手稿务必带上。其馀一概从简!”
毕自严走入书房,目光扫过满架书籍与未竟手稿,最终只抽出几本最关键、最及时的财政论策,紧紧攥在手中。
既然皇上如此信重,他毕自严又何惜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