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毕府门前。
毕自严坐了多年的青布尔玛车已然备好,载着简单的箱笼。次子毕际壮也牵了匹骏马等侯在旁。
涂文辅及其骑士也已上马,等侯在侧。
“涂公公,请。”毕自严在马车前,对涂文辅微微颔首。
“毕尚书,请。”涂文辅拱手,随即调转马头,对骑士们喝道:“启程!昼夜兼程,直返京师!”
蹄声再起,尘土飞扬。
北京紫禁城,慈庆宫。
懿安皇后张嫣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虎头小帽,想起夭折的幼子,黯然伤神,潸然泪下。
贴身侍女如霜侍立身旁,目光明灭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上驾到!”
门外忽然响起太监唱报。
如霜闻言浑身一颤,露出惊慌的表情。
“霜儿,你怎么了?”张嫣奇怪地看了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侍女。
“回娘娘,没……没什么!”如霜躬身行礼,没敢说出真相。
前日,周皇妃连续杖毙多名宫人和太监。
昨日,皇上又命锦衣卫把被逼宫人、太监的全家都杀了个干干净净。
如霜被吓坏了,万一自己做的事情,被懿安皇后和皇上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自己?
但是,这两日,始终没有人来询问自己的情况,如霜又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做得隐秘,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
张嫣见如霜不说,也没有怀疑什么,只当是她还没见过新君,心有恐惧。
她放下虎头小帽,用手帕擦干眼泪,轻声道:“皇帝以社稷临,不敢辞。惟礼制所系,请御西暖阁相见。”
如霜怀着忐忑的心情,轻步走出宫门,向王体干传达懿安皇后口谕。
慈庆宫西暖阁。
阁中北向设一紫檀龙凤榻,垂半卷竹青纱帘;东向置楠木雕花椅,铺秋香色锦垫。
朱由检踏入殿门时,先望见正中悬着皇兄天启帝御笔“静观万理”匾额,匾下香案供着白釉胆瓶,一枝晚桂斜逸。
他脚步顿在丈外铺金砖处,朝御榻方向行四拜礼。
帘内身影微侧避半礼,张嫣的声音隔着纱幕传来:“陛下请起。”
直至此时,朱由检才壑然惊醒。
此乃大明,不是他所在的后世。
一道纱幕,隔着的是两个不同的时代。
哪怕他贵为皇帝,想要面见自己皇兄的遗孀之时,也是隔着重重阻碍。
之前朱由检担心自己会见色起意,乱了礼法,实在是多馀了——他根本见不着艳名流传的皇嫂。
朱由检在心中吐槽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女官引导下行至东椅,确认皇嫂张嫣已在榻西侧坐定,方才坐下。
此为对皇嫂的尊重,也是对她的成全。
莫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坏了皇嫂的名声。
朱由检的视线落在帘下端露出的月白凤履尖——那绣金云纹已泛旧,鞋缘却纤尘不染。
朱由检心中一酸,天启帝大行,朝廷差点连给先帝建设陵寝的银子都凑不出来,还要懿安皇后把体己钱都献出来。
现在,懿安皇后没了现钱,又没了皇帝的赏赐,就连服饰鞋袜都如此陈旧了。
说到底,她也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而已,换作后世,连大学都没毕业。
朱由检想起张嫣对前身的好,前身终身都对张嫣十分尊敬和照顾,心中更加难受。
这破大明,竟让一国之母也困顿至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魏忠贤,天启帝如此宠信你,你竟让宫中用度如此拮据,你这老狗真该死!
朱由检再度起身长揖:“臣弟骤承大统,深惧弗克负荷。宫中典仪、内外庶务,惟赖皇嫂慈训。”
帘内传来茶盏轻触檀几的微响。
张嫣的应答带着斟酌过的温钝:“祖宗法度俱在,陛下聪明天纵。妾身幽闭宫闱,唯愿陛下……夙夜兢兢,以养圣躬为要。”
朱由检喉结微动。
看来,张嫣经历先帝驾崩,皇子早夭,对这深宫之中的危险,怕是深有体会,唯恐自己也步先帝后尘。
朱由检内心感动,却道:“皇嫂,臣弟此次前来,有件要事需请皇嫂拿个主意。”
张嫣奇道:“陛下乃九五至尊,凡事可一言而决,何需询问哀家。”
朱由检斟酌着道:“臣弟命人查抄客氏,查出皇嫂幼子乃是客氏所害……”
“什么!”帘后张嫣壑然站起,哐当一声撞翻案上的茶几,掀开纱幕,快步走到了朱由检面前,“你说什么!我儿被客氏所害?”
如兰香风袭来,只见一位颀秀丰整,面如观音,眼似秋波,口若朱樱,鼻如悬胆,皓牙细洁的绝世丽人猛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朱由检一阵恍惚,心跳都加快了好几拍。
他连忙收敛心神,不再去看她那国色天香的俏脸:“皇嫂,确有此事。客氏已经招供了……”
接着,朱由检简要把今日朝臣集火弹劾魏忠贤,自己顺势派人查抄魏忠贤、客氏、魏良卿三家,在客氏府中查到八个妇人的事情,一一道来,讲给张嫣听。
“客氏之罪,罄竹难书!臣弟欲依律将其凌迟处死,株连九族,明正典刑。皇嫂,以为如何?”朱由检温声询问张嫣意见。
“好!好!好!杀得好!杀得好啊!”张嫣胸部剧烈起伏,咬牙切齿地说道。
说着说着,却又掩面痛哭起来:“我的儿啊!
声音越哭越大,身形摇摇欲坠。
朱由检想伸手扶她,举起一半,又尤豫着放下。
暗叹一声,缓步走出西暖阁门口,静待张嫣发泄悲愤的情绪。
张嫣是皇嫂,也是先帝皇后。
这宫廷礼仪,和男女之防,两座大山之下,朱由检就算想安抚她,也无从说起。
只能等她自己慢慢调节情绪。
良久,里面哭声渐歇。
“陛下,进来吧。”张嫣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
朱由检重新进入西暖阁,看见张嫣一副双眼红肿,梨花带雨的模样,莫名又是心中一痛。
尤豫半响,他觉得事情还是一次办妥比较好,免得来日再伤她的心。
“皇嫂,还有一事,臣弟不敢擅专,涉及皇嫂身边之人,需由皇嫂亲自处置。”
“何事,陛下但说无妨。”
“据查,如霜是客氏的人,也是直接害死皇侄之人。”
“什么?!”张嫣凤目圆瞪,难以置信地看向始终侍立一旁的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