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不少中立官员闻言,面色都变了。
你可以不关心党争,但不能不敬畏天道。
若魏忠贤真的“引致天谴”,那谁为他说话,谁就是在逆天而行。
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向魏忠贤。
魏忠贤深切后悔,为什么日前眼瞎嘴贱主动提什么内阁票拟,以致成为众矢之的。
但事到如今,悔恨无用,只能独战群臣,以求一线生机。
他正想出言反驳,却又有一人出列,正是东林干将、吏部右侍郎何如宠。
何如宠此刻脸上没有丝毫昨日廷议时的慷慨激昂,只剩下冰冷的算计:“陛下,臣请论魏忠贤第四罪:贪渎国帑、蠹害民生!”
何如宠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东林党多年暗中搜集的成果:
“据臣查证,仅天启五年至七年,各地为魏忠贤建生祠计三百馀所,每所耗银少则数千,多则数万。这些银两何处而来?无非加征田赋、摊派商税、克扣军饷!”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为民请命的悲愤:
“陕西连年大旱,百姓鬻儿卖女;辽东将士缺饷,军心浮动。而此獠却为一己虚名,耗尽民脂民膏!”
“其中,河间府为建生祠,强征民田,致十馀户农家流离失所;苏州府为筹银两,加征丝捐,逼得三户机坊投缳自尽!”
一桩桩,一件件,有名有姓,有地点有时间。
这是最致命的攻击——不再纠缠虚无的“权谋”“僭越”,而是把血淋淋的民生苦难,直接堆到魏忠贤脚下。
在“民本”这面大义旗帜下,任何功劳都显得苍白无力。
“此等蠹国害民之贼,若得荣退厚赏,天下百姓何辜?九边将士何堪?!”何如宠跪地疾呼,“臣恳请陛下,彻查魏忠贤及其党羽家产,充入国库以赈灾民、补军饷,方为圣君之道!”
何如宠抛出“建生祠耗银、逼死百姓”的清单,魏忠贤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发出一阵苍凉的大笑,笑声里满是悲愤:
“何如宠!你满口民生疾苦,怎不提咱家为大明筹措的军饷?!”
他跟跄着站直身体,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往下淌:
“天启五年,辽东缺饷三个月,将士险些哗变!是臣咬牙抄没贪腐官员家产,又向江南盐商借调银两,才凑齐三百万两军饷,解了辽东之急!”
“天启六年,陕西大旱,是臣力主从内库调拨十万石粮食赈灾,虽杯水车薪,却也救了数万百姓!”
他指着何如宠手中的清单,声音陡然拔高:
“建生祠?那些都是地方官自作主张!——这笔帐,怎能全算在咱家头上?!”
“你说河间府强征民田、苏州府逼死机户?”魏忠贤眼神如刀,扫过满朝文官,“那些地方官,皆是你们东林党人!”
“他们借建生祠之名中饱私囊,却把罪责推到臣身上!天下人只知魏忠贤建生祠,却不知那些贪墨的银两,大半进了文官的腰包!”
这番话直击文官集团的痛处,不少文官脸色骤变——地方官借建生祠敛财确有其事,且多为东林党或中立派官员,魏忠贤此刻捅出来,无异于鱼死网破。
何如宠脸色发白,强辩道:“即便地方官有贪墨,亦是你权势所迫!若无你之威权,他们怎敢如此?!”
“权势所迫?”魏忠贤冷笑,“当年东林党掌权时,贪腐之事少吗?杨涟、左光斗之流,表面清正,实则家产万贯!”
“咱家奉先帝之命整顿吏治,抄没其家产,你们便说臣‘残害忠良’;咱家筹措军饷,你们便说咱家‘贪渎国帑’——天下的道理,都被你们文官占尽了?!”
他扑通跪地,向朱由检连连叩首:
“陛下!臣承认,臣手下确有奸佞,臣也确有跋扈之举!但臣从未贪渎国帑、从未蓄意残害百姓!臣所做一切,皆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先帝托付!”
“如今众口铄金,臣百口莫辩,只求陛下派心腹之人严查——若查有实据,臣愿受千刀万剐!若查无实据,还臣清白!”
漂亮!
就连端坐高位,俯瞰重臣的朱由检,都不得不暗赞一声九千岁威武。
这魏忠贤确实厉害,如此逆境之下,竟然还能作出犀利反击。
然而,魏忠贤的反击并未能打破被群起而攻的局面。
群臣都明悟了皇帝的信号,何如宠这手“劫富济贫”又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解决方案:抄家。
钱。
这个字像魔咒一样,瞬间点亮了无数双眼睛。
户部空虚、边饷匮乏、灾民待赈……这些困扰朝廷多年的难题,忽然间似乎有了一个完美的答案:魏忠贤的家产。
贪婪,这是比仇恨更普世、更强烈的动机。
殿内的气氛彻底被点燃。
文官们仿佛压抑了多年的怨气一朝爆发,争先恐后地出列弹劾。
有人痛陈魏忠贤迫害亲友之仇,有人细数他贪污受贿之实,有人控诉他僭越无度之罪,钱嘉征弹劾魏忠贤的“十罪”被反复提及。
并帝、蔑后、弄兵、无君、克剥、无圣、滥爵、滥冒武功、建生祠、通关节。
十大罪状,每个罪名都被添油加醋,喧染得触目惊心。
阶下的魏忠贤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浸透了胸前的蟒袍。
那些官员一个接一个地出来弹劾,声色俱厉,每一句话都象一把刀子,扎在他心上。
魏忠贤想反驳,官员弹劾太快,他根本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辩解,却被此起彼伏的弹劾声淹没,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他下意识地看向吏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工部侍郎薛凤翔、礼部尚书来宗道——这四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内核心腹。
可周应秋低着头,眼神躲闪,仿佛没看到他的目光。
薛贞更是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攥着玉笏,身子微微颤斗,别说替他辩解,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薛凤翔、来宗道也是目光游离,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阉党众人此刻早已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