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来，为了给魏忠贤拟一个功过皆提，赏格适中，不偏不倚的荣退恩赏方案，黄立极可谓操碎了心，胡子都揪掉了好几根。
然而，昨日小朝会，又爆出来魏忠贤执行先帝秘策，击杀努尔哈赤，重创建奴八旗，奏请为先帝改谥的泼天大功来。
这等于是把黄立极原先狂揪胡子草拟的荣退恩赏方案白费了，他只能再次挑战夜战，重新票拟。
今天终归是要面世了，也不知道会掀起何等波澜。
黄立极躬身行礼，躬敬道：
“臣等奉陛下口谕，以魏忠贤伺奉两朝，今引疾乞休，念其劳绩，特命内阁集议，票拟恩赏章程，付廷议公决，以彰‘付青史公论’之圣意。臣等会同相关衙门，详稽档册，博采公论，谨拟条陈如左……”
这份《为遵旨票拟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魏忠贤荣退恩赏事疏》，洋洋洒洒近两千言。
黄立极苍老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奏述全文。
虽然内容特别长，但是除了朱由检之外，所有文武大臣都竖起耳朵认真聆听着。
不同的人出发点却有所不同。
如东林党和三辅张瑞图、都察院右都御使杨维垣等倒魏派，都想从中挑出问题来，给予魏忠贤致命一击。
如坚定的阉党内核成员，如礼部尚书周应秋、刑部尚书薛贞等，认真听，是严防死守，防止倒魏派趁机发难，随时准备还击。
只有御座之上的朱由检确实不甚在意具体内容。
不管黄立极把这个荣退恩赏方案拟得如何花团锦簇、面面俱到，这个方案一出，其最内核的价值终归是：
魏忠贤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他一生的功过是非，都由朝堂上的大臣们来议定。
在这个内核信号之下，以前被魏忠贤压着打的那帮人，怎么可能会放魏忠贤安然荣退？
黄立极的奏疏，总共分为五大部分。
首先是定调总论。
黄立极总述魏忠贤伺奉梁超，功过交织，毁誉参存。
但是功大于过，主要是执行先帝秘策，协同边军统帅，策动黄台吉，先后在宁远大捷、宁锦大捷中诱杀虏酋努尔哈赤，并击毙和重赏一批建奴大将，对八旗实力造成重创。
此定鼎北疆之元勋，次及其它劳绩，亦不掩其过，以求公允。
然后，重点详述魏忠贤各种功绩的具体情况。
黄立极大书特书讲述魏忠贤断建奴枭雄之首，挫八旗锐气之奇功，直接定性为万历以来对虏第一大功，威震朔漠，功在社稷。
再述魏忠贤伺奉先帝七年，代摄部分机务，协理章奏，使政务得以运转。
提督东厂期间，侦缉不法，于稳定京畿秩序、查办梃击、红丸案等谋逆隐案，不无微劳。
历任御马监、司礼监要职，于加强内操、整顿净军、护卫皇城禁苑，夙夜匪懈，确保大内无虞。
第三部分非常有艺术性地采用春秋笔法，简述魏忠贤的过失。
比如威福专擅之过、交通外廷之嫌、奉承过侈之失等等，皆是用词含糊，语焉不详。
与前面的详述功绩存在差异化处理。
紧接着，方案提出，鉴于魏忠贤功大于过，提出恩赏赏格：
进爵上公：晋封为“定辽公”，世袭罔替。此爵专为酬其宁远定策、摧折虏首之功，以“定辽”彰其勋，昭示天下。
图形昭勋：敕令翰林院绘其像，存于宫中武成阁，附记其执行先帝密策、克歼元凶之事略，永为后世瞻仰。
祠祀褒忠：准于其原籍肃宁县敕建“褒功祠”一所，由地方官岁祭，祠额御书“秘策安边”，独彰其首功。
致仕待遇：准予致仕，赐坐蟒袍一袭，玉带一围，以示荣宠。
俸禄供给：岁支禄米二千石，直至终身。
田宅赏赉：赏赐京畿膏腴田庄三千亩，京师宅弟一区，白银三万两，绸缎五百匹，供其颐养。
恩荫子孙：荫一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虚衔），一侄为国子监监生。
最后，黄立极作出最后总述结语，解释为何提出如此赏格。
此方案之要，在于将魏忠贤之功，明确区分为“定策勘乱”之不世奇功与“寻常辅政”之劳。
前者乃国之大幸，赏之唯恐不厚；后者则杂有过失，赏之需有分寸。
故以公爵、图形、专祠酬其首功，可谓极致；以田宅财帛荫其常劳，合乎旧例。
其过载于文中，供廷臣公议，亦不违陛下“持正”之训。
作出解释之后，黄立极还唯恐不够稳妥，又给叠加基层防御“buff”，免得等会儿廷议把自己也陷入其中。
他持笏深深拱身，朗声道：
“陛下，臣亦徨恐陈言：魏忠贤功虽大，过亦显。此方案恐引廷议激辩，或有言官以其过攻其功，或以常劳掩其奇勋。”
“伏乞陛下圣断，若廷议于此方案基础上，对其常劳之赏有所增减，或对其过失追加追责，亦可显朝廷赏罚分明之度。”
“臣黄立极谨以详考，伏候圣裁。”
朱由检听了这家伙最后的话，心中不禁大骂。
老匹夫，荣退恩赏方案是你票拟的，竟然想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最终确定结果的大锅扣到老子身上？
人长得不咋地，想得倒挺美！
你想向上甩锅，老子非要把锅扣死在你头上。
打定主意，朱由检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把某些大臣跃跃欲试的小表情看在眼中，缓缓开口：
“诸卿，魏厂公谏言其荣退可请内阁票拟，曾言其朝野内外非议不少，若仅凭朕一己之命厚赏，他日恐有人借‘宦官干政、皇帝偏私’攻讦于朕，说朕‘念旧忘公’，累及圣名。”
“厂公谏言内阁票拟本意，一来借可借外廷之名，堵住悠悠众口；二来彰显朕‘不偏私、重法度’的圣君气度。”
“厂公所虑，深得朕心。诸卿大可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虑。”
小样，当初可是你魏忠贤自己用这个理由来说服老子，把这个皇帝专属的特权交给内阁的。
现在，老子就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所有朝臣敞开了论，把你的底裤都掀开了论个底朝天！
朱由检此言一出，肃立一旁的魏忠贤顿时汗毛倒竖。
“糟糕！”魏忠贤头皮阵阵发麻，感觉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皇帝这么说，那些虎视眈眈的大臣还不得扑上来把自己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