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几名尚书级人物接连发难,气势汹汹,依然难以压制施凤来的怒火,再争下去恐有意外,首辅黄立极知道,自己需要略作调和,以免爆发更加激烈的全面冲突。
没别的原因,他也参与阻击施凤来的行动了。
如果任由施凤来将这把火彻底烧起来,他自己也难脱干系。
晋商那边把价格抬得如此疯狂,时间卡得如此精准,完全超出了他“适度制造困难”的预期。
他原以为施凤来会焦头烂额、四处求告,最终无法完成军令状而灰头土脸。
岂料多重压力之下,对方直接来了个玉石俱焚,将一切阴谋摊在阳光下,还请求皇帝赋予近乎独裁的权力来反击!
这局面已彻底失控
他后悔自己过于自信,小觑了皇帝的决心和施凤来的狠劲,更后悔纵容甚至暗中推动了这场过于露骨的围剿。
但事已至此,作为首辅,他必须从“老成谋国”、“虑及长远”的高度,彻底否定施凤来的方案,将此事定性为“激进冒险”,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背后的利益网络。
黄立极他缓缓出列,苍老的面容上带着首辅应有的凝重与“公允”:“陛下,老臣以为,诸位同僚所虑,并非全无道理。”
“边军冬衣,固属紧要。然朝廷治国,尤如烹小鲜,不可急躁冒进。施次辅所遇困难,或有小人作崇,然其解决之道,更需斟酌。”
他先看似公正地肯定了问题的存在,旋即话锋一转:
“然则,限价征购,易伤农商之本;强征人船,恐失漕运之心;先行锁拿,更易开滥权之门。三者并行,非但解一时之困,恐遗长久之患,动摇国本啊。”
吏部左侍郎温体仁此时也幽幽开口。
他语气平和,仿佛置身事外,分析利害:“首辅老成之言,实乃金玉。施次辅拳拳为国之心,天地可鉴。”
“然则,治大国若烹小鲜,最忌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以非常之法破一时之困,或可奏效,然其遗毒,恐需数十年方能消弭。漕运、市易、匠籍,牵一发而动全身。”
“臣恐今日解了冬衣之困,明日却生漕弊、市乱、民怨之祸。还请陛下三思。”
温体仁的后悔,是一种冷静的懊恼。
他私下暗示漕运系统“按章办事”,意在观察和制造一点阻力,没想到其他几方的组合拳如此凶猛,更没想到会直接面临“强征人船”这种打破漕运潜规则的威胁。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玩脱了,皇帝若真支持施凤来,其干预力度将远超预期。
他此刻发言,看似中立,实则将施凤来的方案推向“顾此失彼”、“贻害长远”的深渊,既保护漕运利益,也为自己留足转圜馀地。
礼部尚书来宗道再次高举“祖宗法度”和“治国大道”的旗帜,试图抢占道德最高点来反对。
他痛心疾呼:“陛下!施次辅此法,名为权变,实为苛政!”
“《周礼》有均输平准,然绝非此等强横手段!我大明列祖列宗,何时因边需而如此盘剥商民,践踏律例?”
“此风一开,恐天下士民皆谓朝廷与民争利,法度无常!国以信立,政以仁行。恳请陛下,勿从权宜之计,而坏万世之基!”
来宗道是真心认为施凤来在胡闹,在破坏政治伦理。
他虽对具体围剿的龌龊手段不齿,但更反对这种“暴力破局”的思路。
他的反对,理念大于利益。
反对派的几位大佬先后出场,下面的小弟自然也不能闲着。
他们各自的门生故吏,也都纷纷下场,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层面,引经据典,批判施凤来的政策误国误民,贻害无穷。
他们有小弟,施凤来能坐到内阁次辅这个位置,也不可能是孤身一人。
支持施凤来的文官也都纷纷跳出来,各挑对手展开论战。
面对几乎整个文官顶层及其附庸的联合反对,施凤来双拳紧握,面色涨红,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毫无退缩之意。
就在他准备再次抗辩时,内阁四辅李国普,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陛下,诸位大人。”李国普声音平稳,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方才所论,甚为激烈。然臣听来,诸公所争,不外是‘经’与‘权’、‘常’与‘变’四字。”
他先向御座一礼,然后环视众人:
“《易经》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今日边军冬衣之困,非寻常公务延宕,乃遭遇有组织之恶意围剿,证据链环环相扣,时间点精准吻合。”
“此非‘常’事,乃‘非常’之变局。若仍以‘常’法应对,无异于缘木求鱼,坐视边关冻毙而空谈仁义!”
李国普直接点破了“有组织围剿”的性质,将争论提升到应对“非常变局”的层面。
“首辅大人忧心长远,乃老成谋国。”李国普看向黄立极,语气尊敬,却话锋犀利。
“然,若无今日解困之‘权变’,则无明日可谋之‘长远’。边关若因无衣而溃,则一切法度、漕运、市易,皆成虚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薛贞尚书执掌刑名,维护律例尊严,理所应当。”他先肯定薛贞的立场,给他一个台阶,马上有话锋一转。
“然,律法之设,本为惩恶扬善,保境安民。今有恶徒,以阴谋手段围剿军需,形同资敌,其行可诛!”
“对此等恶性,若仍拘泥于寻常审讯流程,岂非纵恶害善?施次辅所请‘先行控制,限期移交’,正是针对此等紧急恶性案件之‘权’,并未完全废弃‘经’。此乃‘以权济经’,而非‘以权废经’。”
李国普这番话,将施凤来激烈的方案,纳入了“经权之道”的儒家理论框架内进行辩护。
既承认了“常法”(经)的重要性,又强调了“变通”(权)在应对“非常之恶”时的必要性。
他巧妙地肯定了所有人的立场、出发点都是好的,保留了应有的脸面,但又将施凤来的“先锁拿”解释为一种有限度的紧急措施,并锁定“惩恶”的大义名分。
“至于温侍郎所虑遗毒,”李国普看向温体仁,目光深邃,“非常之法,自当用于非常之时,并施以非常之限。”
“陛下明鉴,施次辅所求之权,明确时限,限定范围,强调证据,并责成事后依律审理。”
“此非开滥权之门,实为针对特定恶性事件的对症之策,正为防其遗毒全身!”
李国普的论述,逻辑严密,层层递进,既回应了所有主要反对意见,又将施凤来的方案包装成了在儒家理论框架内合理合法、且必要的“权变”之举。
他站在了“应对国家紧急状态”、“惩治恶性围剿”的道德和理论制高点。
黄立极、薛凤翔等人脸色极其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