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唯一的生路,便是把这件事,从商业纠纷、官场倾轧,直接捅破天。
变成一场需要皇帝圣裁的、关乎边军生死和国朝体统的“政治风暴”!
他施凤来要在朝会上,公开这场针对军需的围剿。
要把晋商囤积居奇、勾结官吏、阻挠军务的罪行,摊在阳光下。
要逼着皇帝,逼着满朝文武,在“边军冻毙”和“整顿奸商”之间,做个选择!
这是险招。
他会把整个既得利益集团推到对立面,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但如果成功了,他不仅能解冬衣之困,更能凭借此功和皇帝的必然支持,真正站稳脚跟,甚至……一举扳倒那些隐藏在背后的敌人。
从此成为,自绝于士大夫阶层的——大明孤臣!
他在士大夫之中,将不会再有任何朋友,有的只是敌人!
自古孤臣得圣心,哪怕只是临时的信任与支持,那也是如月凌空,青史留名。
商鞅、吴起、寇准、王安石……哪一个不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至于孤臣大多下场凄凉,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问题。
不做孤臣,明天就得死!
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施凤来细细回忆新君近日来的种种手段,那种看似被动,实则始终掌控着节奏的深不可测。
看皇帝昨日对支持者当场就给予提拔重用的态度。
或许,我可以跳出历史孤臣的终极命运?
施凤来抱着些许的期望,又思索起来。
这位少年天子会如何接招,是会顺水推舟,利用此事大刀阔斧,还是会……
把他施凤来当成一枚用过即弃的棋子?
他不知道。他已别无选择,唯有华山一条路。
文华殿内,香炉青烟袅袅。
一套小朝会标准流程下来,山呼万岁已毕,百官肃立。
朱由检端坐御座,想到又要跟这群飞禽走兽打王者高端局,就感到一阵心累。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嘉靖老祖那般日常修仙,万历老祖那般宫中玩鸟,完全不用担心身死国灭?
他颇有点生无可恋地看向鸿胪寺报来的大臣启奏次序,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内阁四辅李国普奏请确定兵部尚书人选——早有预料。
英国公张维贤奏请整顿京营——全家殉国的老张头终于按捺不住了吗?
吏部右侍郎何如宠奏请为先帝改谥——魏忠贤和袁崇焕的交易见效真快。
咦?还有次辅施凤来临时加塞的议题——奏请解决边军冬衣难题。
堂堂内阁次辅,兼署户部尚书,竟然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看来这水,深得很呐。
今天的朝会,必然又是一次盘肠大战!
幸好,老子今天早有准备,吃过早点了,就看谁耗得过谁。
看在边军将士的份上,让我帮帮这位野心勃勃的次辅大人吧。
打定主意,朱由检御笔一勾,把施凤来加塞的议题放在第一个。
朝会正式开始。
施凤来手持玉笏,稳步出班。
他没有象往常那样先奏具体事务,而是面向御座,深深一躬,声音洪亮而沉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臣施凤来,有十万火急之事启奏!事关九边数十万将士生死,关乎我大明北疆安危,臣,泣血上陈!”
这一开场,就把调子提到了“国本安危”的极致高度。
满殿皆静,连呼吸声都清淅可闻。
朱由检神色肃然,没有回应施凤来,而是先对李国普道:“李先生,此乃国本要事,廷议可作厘员补缺之参考依据。”
“臣,遵旨。”李国普躬身领命。
不少大臣明显一滞,内心纠结起来。
他们对施凤来奏请之事,心知肚明,此时凝神准备应对。
皇上这么搞,似乎有意拉偏架,那我还要反对吗?
我是趁机捶死施凤来呢,还是先升官补缺呢?
“施先生,”朱由检不管众臣反应,身子微微前倾,“何事如此急迫?速速奏来。”
尚未开始,皇帝就如此支持!
施凤来深受鼓舞。
他深吸一口气,将冬衣制造遭遇的围剿,以最清淅、最尖锐的方式,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臣奉陛下旨意,暂署户部,主理边军冬衣事宜。臣在朝会上立下军令状,三日内必解边关燃眉之急,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商贾冯家赤诚爱国,急朝廷之所急,垫资生产,只为边军能及早穿上温暖冬衣。”
“然则!”施凤来话锋陡然一转,咬牙启齿,字字如刀,“自昨日散朝至今,不过十二时辰,臣与商贾冯珅合力筹措冬衣一事,竟遭全方位、有组织之狙杀围剿!”
他一条条,一件件,将冯来宝所报之事,转化为铿锵有力的控诉:
一曰囤积居奇,操控市价!自昨夜起,京城、通州、天津三地,棉花市价于六个时辰内暴涨两倍!
非天灾,非寻常波动,乃多家豪商家族,将市面上所有流通现货全数吃尽,一斤不流,有价无市!此非商贾行径,此乃断我军需命脉之屠刀!
二曰勾结地方,拢断源头!冯家派人往直隶产棉州县直接采买,地方牙行或推诿无货,或索天价。竟比京城暴涨之价再高一倍!
细查方知,昨日午时,便有人以“官购额度”之名,包圆今岁北直隶最后一批秋棉!棉农有棉不敢卖,有司有令不敢违!此非刁民作崇,此乃官商勾结,断绝原料之毒计!
三曰抢夺工匠,瘫痪生产!冯家所设工坊,连夜召集八百熟手,天未黑便被人以三倍工钱挖走近半!
更有地痞围堵工坊,制造械斗,引顺天府衙役查封场地!此非寻常争利,此乃毁我生产根基之狠手!
四曰梗阻漕运,掐断输运!冯家于通州所租漕船五条,船老大昨夜齐称船舱漏水,动弹不得!转头却为别家装货!
漕闸吏员更言‘冬衣非军械,不急务’,需排期至下月!此非意外耽搁,此乃锁死我军资信道之铁链!
施凤来每说一条,殿内的温度便仿佛下降一分。
那些毫不知情的官员,都被深深震惊了。
施凤来以内阁次辅,兼署户部尚书之尊,主理边军冬衣采办之时,一日之内竟然遭到全面的系统性剿杀。
是谁,有此胆量与施阁老摆明车马对阵?
是谁,有如此大的能量,一日之内,在原材料、组织生产、交通运输等全流程展开阻击,并且横跨京城、通州、天津和棉花产地,统一行动?
除个别人外,所有官员纷纷侧目,暗中推测,到底何方神圣,竟然敢拿边军数十万将士的冬衣做局,做一个足以令堂堂内阁次辅之尊的施凤来都九死一生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