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来宝擦了把汗,声音颤斗:“阁老,大事不妙!昨夜至今晨,咱们在京城、通州、天津三地的十七处货栈、八家棉行,全都被人动了手脚!”
“先是棉花市价——”他伸出一个“六”的手形,又伸出一个“二”,“六个时辰,涨了两倍!不是自然波动,是有人联手做局!”
“山西来的范家、王家、靳家,徽州江家、吴家,还有京城本地几家大字号,象是约好了似的,把市面上所有能流通的棉花现货全数吃进,一斤都不往外放!”
施凤来的眼皮狠狠一跳。
晋商和徽商联手?这可不是寻常的商业竞争。
冯来宝继续急声道:“咱们派人去直隶产棉州县直接收购,可地方牙行要么推说无货,要么开出天价——比京城价还要再高一倍!”
“我们使了银子打听才知道,昨日午时,就有人把今年北直隶最后一批秋棉的‘官购额度’全数包圆了!棉农手里有棉也不敢卖给咱们!”
“好,好得很!”施凤来怒极反笑。
昨日午时,不就是刚刚下朝的时候吗?动作挺快啊!
这哪里是囤积居奇,这是精准的、带有浓厚官场背景的狙击。原料源头被掐死了。
“还有更糟的,阁老。”冯来宝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
“昨日午后,咱们设在南城和东便门外的两处大工坊,刚刚召集起来的八百多名裁缝、絮棉工,天黑前突然走了一多半!”
“有人在工棚外撒钱,说是‘永昌号’、‘大德通’开出了三倍工钱,专收熟手,当场结现银!”
“咱们的人去拦,还和对方派来的打手起了冲突,伤了十几个,现在顺天府的衙役已经把咱们的工坊给围了,说是聚众械斗,要查封勘验!”
施凤来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轿帘,青筋暴起。这不仅仅是抢工匠,这是要把生产场地也废掉!
“不止如此,”冯来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满是恐惧。
“昨日天黑前,通州码头咱们租下的五条漕船,船老大突然一齐反水,说船舱漏水要紧急修缮,十天半月动不了!”
“可我们看得分明,那几条船转头就装上了别家的货!管漕闸的吏员也换了嘴脸,说什么‘冬衣非军械,不急务’,要排期,排到下个月去了!”
施凤来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
原材料、工匠、运输——对方这是要把他解决冬衣问题的所有路径,在一天之内全部堵死!
这不是商业行为,这是全面剿杀!
是要他施凤来在三日期限后,因“贻误军机”被问罪处斩的政治谋杀!
“知道是谁在幕后吗?”施凤来的声音冷得象冰。
冯来宝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
“我们在漕帮的朋友透了点风,说是……山西那几个姓范的、姓王的商人,出手阔绰得吓人,而且……而且码头上的锦衣卫坐探,对他们的货船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还有,咱们冯家在扬州的两处盐引,今早也突然被盐运司找茬,说要重新勘核……”
山西商人、漕运、锦衣卫、盐政……施凤来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线索拼凑在一起。
范永斗这些晋商八大家,历来与关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贸易往来,在朝中更是根基深厚,与六部官员、宣大总督,甚至宫内某些太监都牵连甚广。
而能调动锦衣卫坐探行方便,能让漕运衙门和盐运司同时发难……这绝不是一两个官员能做到的。
这是一个庞大的、跨派系的利益网络在行动。
里面有的是自己的政敌,有的是靠着边镇贸易和物资输送大发国难财的蛀虫。
他们阻止冯家,不仅仅是为了拢断军需生意,更是要把自己这个皇帝近期最为倚重的“能臣干吏”一举打落尘埃。
既是报复,也是警告,更是为了维护他们那张吞噬大明血肉的利益巨网。
他们不一定相互交通,但一定形成了某种默契,要让施凤来死在军令状之下!
轿子已经快到长安左门,官员们下轿步行入朝的地方。
时间不多了。
“阁老,现在怎么办?东家问您,这冬衣……还做不做?怎么做?”冯来宝满脸绝望,“棉花有价无市,工匠被挖,漕运被卡,就算日夜赶工,三日之期也绝无可能……”
“冯家现有原材料和工人,能做多少冬衣?”
“回阁老,顶多……顶多只能做一万套。”
“好!”施凤来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燃烧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
“告诉冯珅,不惜一切代价,先做这一万套!同时做好接收材料和工人的准备。其他的,老夫朝会之后自有办法!”
冯来宝惊呆了:“阁老,这……真的能行……”
“不行也得行!”施凤来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但记住,质量不能糊弄!絮棉厚度、针脚密度,必须按最严的标准来!必须是能御寒的!”
他知道这是杯水车薪。
系统性的绞杀,材料不足,成本失控,质量难保,运输梗阻,任何一环再出问题,他都万劫不复。
但眼下,他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去和那帮盘根错节的势力慢慢周旋、逐项破解了。
常规手段已经失效。
唯一的生路,就是——掀桌子!
“你立刻回去,请冯家主照此办理。”施凤来整理了一下官袍,将惊恐和愤怒深深压入眼底,重新换上属于内阁次辅的沉稳面具。
“告诉他,最多再撑两个时辰。本阁老,在朝会之上,破除一切万难!”
冯来宝不明所以,但见施凤来神色决绝,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退下,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施凤来走下轿子,站到等侯入朝的官员前列,缓缓走向巍峨的宫门。
他浑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意,没有任何官员胆敢靠近三尺之内。
他步伐沉稳,但胸腔里却象揣着一团火,一团足以将他焚烧殆尽,也可能将敌人一同焚毁的烈火。
常规的政争手段、利益交换、幕后妥协,在对方这种全方位、无死角的集中剿杀面前,已经毫无意义。
对方摆明了是不给他留活路。
那么,他施凤来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