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关于“改建民间响应力实训基地”的通知单被汗手捏得有点皱,边缘卷起了毛边。
空气里全是那股子暴雨前特有的低气压,闷得人胸口发慌。
沈星河坐在沙发角落的阴影里,看着父亲沈建国拿起那支还得甩两下才能出墨的老式钢笔,在“同意”那一栏签下了名字。
笔尖划破纸张表层的纤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街道办那个年轻的小干事明显松了口气,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油汗,一边试探着问:“沈老,按上面的意思,这屋子原样保留是不太可能了。但考虑到咱们家……尤其是您儿子当年的贡献,我们想在二楼设个‘先行者纪念区’。您看是要挂照片,还是放个铜像?”
沈建国把钢笔帽扣上,“咔哒”一声,脆得很。
“不用。”老爷子没抬头,把那张纸折得四四方方,递了回去,“他不喜欢名字挂在墙上,也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墙要是必须拆,就把那个窗框子留着吧。那小子以前老爱趴那儿看路灯。”
小干事愣了一下,没敢再劝,收好文件讪讪地走了。
沈星河没说话,起身上楼。
木楼梯踩上去有些软绵绵的,那是白蚁和潮气二十多年合伙干的好事。
推开次卧的门,一股子陈旧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这味道很熟悉,像是把旧书页、干樟脑球和暴晒后的棉被混在一起打碎了。
房间早就空了。
墙皮脱落了几块,露出里面青灰色的水泥底,像是一张张没愈合的伤疤。
沈星河走到书桌前。
这张桌子是他重生回来的第二天,从校办工厂的废料堆里捡回来拼凑的。
他试着拉了一下中间那个抽屉。
“吱——”
滑轨早就生锈变形,卡得死死的。
他手腕稍微用了点巧劲,猛地往上一抬再一拉,抽屉才极不情愿地滑了出来。
空荡荡的抽屉底板上,粘着一张褪色严重的黄色便利贴。
胶水早干了,边角翘着,随着开抽屉的风忽悠了一下。
上面是一行他自己当年的字迹,用的是只有他能看懂的加密速记法:
那是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裂前夕,他给自己留的最硬的一张底牌。
沈星河伸出手指,在那张纸条上抹了一下。
纸张脆得像薯片,直接碎成了粉末。
现在的腾讯已经是个庞然大物,那个简陋的初版代码,连当古董都嫌占地方。
他笑了笑,没扫。
转身从角落里把那个用来碎文件的机器拖出来,抽出废纸箱。
昨天那张被切碎的oicq至尊号名片,这会儿变成了一堆分辨不出颜色的纸屑。
他找了个腌咸菜用的粗陶罐子,把这些纸屑,连同那张便利贴的碎末一股脑倒了进去。
盖上盖子,用胶带封死。
他把陶罐摆在了书架的最顶层,那是视线的死角,只有垫着脚尖伸手去摸才能碰到。
做完这些,他拍了拍手上的灰。
手机震了一下。
林夏发来了一张图片。是正在布置的实训基地的一面墙。
没有照片,没有锦旗。
整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旧工具。
有磨秃了的螺丝刀、断了把手的管钳、甚至还有个用可乐瓶改的漏斗。
每件工具下面都贴着一张手写的小卡片。
沈星河把图片放大。
正中间的一张卡片上,字迹娟秀,是林夏的手笔:
“编号01:一把普通的镊子。教我摩尔斯电码的人,总爱躲在茶水间角落用它敲桌子。”
而在墙角最不起眼的位置,夹着一张空白的卡片,上面只打印了一个编号:87。
没有任何说明,就像是为了凑数硬塞进去的。
沈星河盯着那个“87”看了两秒,那是他重生回来的第87天,第一次带林夏去买了正版磁带。
他按灭了屏幕,没回消息。
搬迁那天是个阴天。
楼道里乱哄哄的,全是搬东西的脚步声和硬纸箱摩擦墙壁的声音。
李振华带着几个穿着橙色马甲的志愿者,抬着那一箱箱属于“公共资产”的应急物资往外走。
路过沈星河那间敞着门的旧房间时,队伍莫名其妙地停了一下。
没人喊口令,就像是某种集体无意识的默契。
王海涛走在最后。
这小子现在壮得像头牛,手里拎着个崭新的银色工具箱。
他没进屋,只是站在门口,把那个工具箱轻轻放在了那张斑驳的书桌上。
箱子上贴着张不干胶,上面也是手写的字,歪歪扭扭:
“轮到我来开头。”
没人掏手机拍照,也没人要在墙上留个“到此一游”。
大家只是在那儿站了大概五六秒,李振华咳嗽了一声:“走了,别挡道。”
脚步声重新响起来,铁门被风带上,“哐当”一声,那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荡了很久,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沈星河站在街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
他手里捏着那枚早就磨得发亮的硬币,听筒夹在肩膀上。
手机屏幕亮着,云盘的进度条刚刚走到100。
“删除成功。该操作不可逆,文件已彻底粉碎。”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把硬币塞进投币口。
拨号盘上的数字键被磨得看不清字样,他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
“您好,安居物业24小时热线……”
“我要举报。”
沈星河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年纪,也没什么起伏,像是个毫无感情的机器,“旧校办厂二楼最东边那个房间,书架顶层有个陶罐。里面好像装着易燃的电子垃圾,还有些看不懂的加密纸条,建议你们那个实训组赶紧查查。”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传来敲键盘的声音:“收到,位置已记录。我们马上通知技术组去排查。”
“咔哒”。
电话挂断。
沈星河走出电话亭。
夜色已经沉下来了。
那栋旧楼的二楼窗户忽然亮起了灯。
那是冷白色的led光,不像以前那种昏黄的白炽灯。
几个年轻的身影在窗前晃动。
沈星河站在树影里,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架起天线,那个他故意留下的“可疑陶罐”正被摆在桌子正中间,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研究。
突然,一阵尖锐的电流声划破了夜空。
那是无线电调试失败时的啸叫。
紧接着,扬声器里传出了一段奇怪的杂音。
滋滋啦啦的底噪里,夹杂着老式调制解调器拨号时的“握手音”,而在那刺耳的电子音背后,隐约有一段口哨声。
那是《水手》的调子,吹得很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跑调。
那是这个房间记忆的回声。
楼上的窗户没关,年轻人的声音清晰地飘了下来。
“卧槽,这什么鬼动静?是不是那个罐子里的磁条干扰?”
“别瞎扯,频率没对上。海涛哥,这干扰源记录不?”
“记上!代号‘幽灵’,音频干扰源待排查。”
王海涛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听起来有点兴奋。
没人去追问那口哨声是谁吹的,也没人觉得这有什么灵异。
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技术故障,一个新关卡的开始。
窗外的月光照进去,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正在慢慢沉降,落在那个崭新的工具箱上。
沈星河拉了拉衣领,转身背对着那扇窗户。
这就对了。
没有传奇,只有故障排除。
他走到路口,没往家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黑漆漆的巷子。
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公交线路图,那是他昨天刚从报刊亭买的。
去那个地方,得倒三趟车,还得穿过两片只有本地摩的司机才认得的城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