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不得,这才是孔胤植的最大底气。
因为他是圣裔,更因为天下读书人奉孔圣为祖。
无论是朝堂的大臣,还是科举士子,都以孔子为天。
杀圣裔,就是砸孔庙。
砸孔庙,就是动儒统。
儒统一乱,天下必乱。
刑部尚书刘鸿训亲至曲阜,衍圣公孔胤植只是轻甩衣袖,神情淡漠。
“刘大人辛苦。”
刘鸿训回礼。
“奉旨而行,不敢言劳。
衍圣公请吧,陛下已在京中候你。”
孔胤植微皱眉。
“刘大人不同行?”
刘鸿训摇头。
“据报,曲阜县令孔闻简贪赃枉法,本官要先行查察。”
孔胤植嗤笑。
“一个孔闻简,就想治吾一个失察之罪?
不上品,不值耳。”
刘鸿训冷笑回击。
“若你能安然回来,他自然毋庸治罪。
失察也就不存在了。”
孔胤植迎上目光,冷冷一笑。
“吾,必回。”
随即登上仪仗奢华的马车,启程入京。
就算布局被破、皇权占尽先机又如何?
只要孔庙在,只要圣裔名头在,小皇帝便不敢撕破脸,更不敢杀他。
活着,就能东山再起。
就算把钱龙锡押到跟前,也指认不了他。
他从未与这些人亲见,没有书信往来,线索断绝。
拿什么杀他?
他鲜少踏出孔家,他最爱的是,人在家中坐,掌控天下事,的快感。
可此刻,透过车窗,看向那些热火朝天的百姓,他竟生出恍惚。
仿佛这世界变得陌生。
仿佛他从未真正认识过它。
甚至他觉得自己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与此同时,崇祯忙得脚不沾地。
大明动用一万万两银子修路,关乎大明根基。
浙江、两广最难,山多水纵,把规划撕得粉碎。
西南更难,尤其贵州,难度更胜江南两广。
崇祯只能先委屈贵州老表。
无他,银子不够了。
崇祯由衷感谢奢香夫人。
洪武年间,她修成五百里龙场九驿,算是贵州第一条像样的官道。
以此为基础,再往前修一点,就能链接四川成都。
到成都,就能通河南、陕西、湖广,直抵京城。
今日宋应星又立了一功,被赏银千两。
同时,破例恩准在御书房陪崇祯吃饭。
轮胎还没做成圆的,但他却在陕西水泥司的铁锤柄上,装了杜仲胶套。
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却能让干苦力的陕西汉子,不被锤柄磨到皮破血流。
更重要的是,他做出了薄铁盒,可把沿海海货封成罐头。
他与孙元化研究出来了螺口封盖。
虽然粗糙,但方向对了。
崇祯极其满意。
等王徵把蒸汽机造出来,就能量产的同时,密封升级。
军队后勤,一直是压在崇祯心口的巨石。
饭后,宋应星又领了新活。
土豆、番薯成熟后,给朕做出粉条和淀粉。
历史上,土豆粉就是他搞出来的。
这家伙今天没挨揍,揣着赏银离开时,兴高采烈的。
崇祯站在窗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叹。
“除了青史留名,朕其实给不了你什么。”
给官?
太高会误事。
给钱?
太多会招祸。
给爵位?
除了养出纨绔子弟,毫无用处。
做皇帝,其实很难。
事事要顾虑周全,不可让人寒心。
王承恩也被赏了一千两。
因为他一路小跑进御书房,跪地高呼。
“皇爷大喜!
皇后娘娘怀上龙子了!”
崇祯元年四月,皇后有喜。
本该赏李志明,皇后食欲不振、呕吐,是李志明把脉确诊的。
但崇祯偏偏只赏王承恩。
理由简单,怀孕伴随孕吐,说明两个月没来月事。
太医院首座早就知道,只是按规矩要等胎稳才上奏。
因此那些戏里的桥段都是扯淡。
什么“贵妃病倒、皇帝探视、太医惊喜跪倒恭贺”
宫内贵人十日一问诊,怎么可能不知道?
再说了,王承恩整日撅着屁股伺候崇祯,给他找个名目赏银又如何?
就在此时,衍圣公孔胤植,抵达京城。
永乐迁都北京之后,历代皇帝每年允许衍圣公进京一次。
泰昌只在位一个月,根本来不及召见。
天启四年孔胤植进京陪祀,天启七年又被加封太子太保。
他不仅世袭衍圣公,官阶更是从一品大员。
因此他见过天启,也见过信王时期的朱由检。
孔胤植身高一米八左右。
他站在一米五七的天启面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当初他对朱由检,连正眼都没看过。
可如今,那个不入他眼的少年成了皇帝。
更刺痛他的是,这个皇帝把他耗费多年、无懈可击的布局,拆得七零八落。
御花园凉亭里,崇祯正慢悠悠地吃着葡萄干。
孔胤植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过与这位小皇帝会面的场景。
那是在他掌控一切,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俯视的时候。
绝不是如今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一躬身。
“臣孔胤植,恭喜陛下。”
不是参见,不是拜见,而是恭喜。
挑衅意味明显。
崇祯放下葡萄干。
“何喜之有?”
“陛下赢了。
自今日起,大明唯尊陛下。”
崇祯摇头。
“不是朕赢了,是你输了。”
他随意指向石凳。
“坐。”
孔胤植眼底闪过一缕精芒。
小皇帝没有胜利后的狂喜,反而平淡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刚坐下,崇祯一句话便让他血脉倒冲。
“心思阴沉,心胸狭隘。
你让朕很失望。”
崇祯看了他一眼,继续开口。
“你说恭喜,是想激怒朕?
还是笃定,朕会借‘不敬’为由,治你罪?”
衣袖轻摆。
“如此,你又可设下一局。
逼得天下误以为朕要覆灭孔家、废掉孔圣?
从而挟持读书人、胁迫朝堂,对吗?”
崇祯笑了。
“朕若想杀你,没那么麻烦。”
孔胤植眯起双眼。
“陛下废不掉祖圣,更杀不了臣。”
崇祯抬手,将案上一份奏章丢过去。
“你又让朕失望了。
朕从未想过废掉孔圣。
至于杀你?
简单得很!”
孔胤植展开奏本,冷笑未落,下一秒凝固。
他怔住。
不可能。
他的最大倚仗是孔庙。
有孔庙才有圣裔,有圣裔才有衍圣公。
哪怕在崇祯面前,他仍无所畏惧。
只要孔庙在,小皇帝便不敢杀他。
他清楚得很,小皇帝若真能杀他,又何必费这么多事?
最终,还不是要召见,敲打,然后再让他回曲阜,继续当那高高在上的衍圣公。
这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可奏章的第一页,写的竟然是。
汝辈皆以圣人为祖、为尊,然曾伺圣否?
圣为文祖,却只享一地香火、一族跪拜,此乃大不敬!
尔辈不伺圣,却望圣庇佑,实乃无耻无孝。
然,圣地被禁,世人无法参拜,情有可原。
此亵渎圣灵!
故请陛下迁圣庙于京城,使天下香火共奉,以慰圣灵!
张鹤鸣,撰。
祝以豳,甲书。
这不是奏本,而是江苏布政使与安徽巡抚给《明刊》的投稿。
撰,可以理解为后世的著。
甲书,就是执笔。
孔家的倚仗是孔庙。
崇祯的做法,是从根上拆了孔胤植的依仗。
朕不废孔圣。
朕让圣成为天下人的圣。
朕把孔庙迁到京城,把香火从孔家人手里拿走。
圣庙迁京,意味着:
天下文士必然响应。
江苏、安徽率先支持。
陕西、河南、湖广、两广、福建、山西、北直、山东都会跟进。
上奏统计权在礼部。
天象解释权在钦天监。
《明刊》出面做舆论。
结果只有一个。
迁圣祠进京,既是“民意”,也是“天意”。
圣庙不归曲阜,衍圣公象征价值归零。
孔家那片“不纳赋税的伺圣田产”变成非法。
伺圣之权变成天下公权。
天下皆圣裔,则“圣裔”一文不值
崇祯给他来了个釜底抽薪。
孔胤植向来自负。
他博览群书、善控人心,自信世间布局无人能出其右。
可毁他根基的,却是他根本没正眼看过的小皇帝。
小皇帝仅用,两个地方大员的一篇投稿,就把他从云端摔到地上。
迁庙之后,孔圣依旧是文祖,依旧受万人跪拜。
只是伺圣,从此不再是孔家特权。
天下人皆可为圣裔。
他孔胤植,从此以后一文不值。
他呆呆望着崇祯,奏本落地却浑然不觉。
这事若由皇帝亲笔,则必遭反弹。
甚至激起天下士人对抗。
但从民间舆论而起,由《明刊》而推。
再由礼部与钦天监认证。
便成了民意与天意。
迁圣祠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