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胤植脸色灰败,沉默了许久,最后再次吐出三个字。
“你赢了。”
然而此时已与先前完全不同。
片刻以前,他还笃定小皇帝不敢杀他。
以为他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衍圣公。
甚至以为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然而,崇祯只用一份奏本,就击碎了他的所有倚仗,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崇祯没有一丝胜者的得意,反而轻轻摇头。
“那些被你蛊惑而死之人。
那些为了破你布局而耗费的财力物力。
都是在削弱大明。
朕不算赢家。”
崇祯的淡然,让孔胤植心底生出怨毒。
“帝王乃世间心思最阴毒之人。
陛下何必装腔作势?
借吾之名,陛下几乎屠了半个大明官员。
比太祖更甚。”
随即,抬眼望向崇祯。
“当年西周设纳征,不过是愚民。”
纳征,也称六礼。
是最早把婚嫁花费系统化。
纳采,媒人提亲、送大雁一只。
问名,询问姓名八字。
纳吉,八字合,再送大雁。
纳征,给女方赠财物,比如玄纁、束帛、礼金等。
请期,择吉日。
亲迎,置办酒席,拜天地。
这套娶亲仪式,比商时繁琐数倍,花费也增加数倍。
同时也催生出了,媒人、猎雁人、算命人、织布人、木匠、酿酒人等庞大产业链。
这一整套所谓的风俗习惯,流传至后世,且愈演愈烈。
“周设纳征,无非让百姓家中无余银。
以礼制逼其花费,钱花光就得拼命劳作。
劳作便无暇反叛。”
孔胤植目光灼灼的盯着崇祯。
“周有纳征,明有十五两。
皆是驭民之术。
皆是为了统治。
陛下看似一心为民,但那修路,不过是为了掏空府衙。
让地方不敢贪,只能用政绩偿还朝廷债务,用成效评判官员。
所谓新式房产,则是陛下掏空百姓的手段罢了。”
孔胤植冷笑一声,嘲讽道:
“先富民,使其劳作有得。
水泥新屋一出,旧房瞬间归零。
买得起新房便好娶妻,其他人不得不跟风。
这就是陛下本意吧?
无论手段高明与否,陛下与历代帝王无异。”
崇祯耐心听完。
“若你坐在朕的位置,你能给百姓什么?
空米缸?衣衫褴褛?
饿死路边时,骂一句朱门酒肉臭?
求下辈子托生富贵?”
崇祯忽然失去了与之攀谈的兴趣。
他原以为这位“以天下为筹码、以众生为棋子”的衍圣公。
在死前至少能说几句治国之道,然而他很失望。
这人眼里只有阴毒和算计。
满心满脑都是如何巩固手里的权力。
对百姓生死,全不在意。
“你知道四川为什么吃泡菜?
为什么连胡蒜和茈姜都腌?”
崇祯深吸一口气。
“因为他们吃不起油,更买不起一口能炒菜的铁锅。
四川曾上贡一坛泡菜。
又咸又辣,朕难以下咽。
魏忠贤告诉朕,四川百姓吃得比这坛还要更咸一倍,更辣一倍。
因为,咸便能少吃一点,辣便能更节省一些。”
崇祯盯着孔胤植。
“你吃得太好,也太饱了。
朕提茈姜与胡蒜之时,你皱眉。
你以为那只是佐料。
可在他们眼里,那是佳肴。”
崇祯看向宫墙之外的远方。
“在湖南,锦衣卫从百姓口中抄录能食的野菜,共计一百六十五种。
朕把名单送给李志明。
他惊恐,其中,近半数有毒。
常食人会短寿,孩童更会长不高,长不壮。
但那,却是湖南百姓饭桌上唯一能果腹之物。”
崇祯回头。
“你吃过吗?”
转头看向养济院方向。
“那里住着陕西的孤儿,他们的父母全都是饿死的。
朕下令让他们每顿必吃饱。
可执火之人发现,他们越吃越少。
原因竟是,孩子们想把省下的粮食送给仍在挨饿的人。”
崇祯眼底泛酸,咬牙继续开口。
“一个名叫李定国的七岁小男孩,给朕上书。
只有歪歪扭扭的六个字。
他们,不要饿死。”
言罢,崇祯彻底无意与孔胤植再言。
他起身,看着孔胤植。
“你心术不正,所以眼里只有阴谋。
你说修路是为了掏空府衙,却看不到此举能控制贪腐。
你说新屋是十五两陷阱,却不知坚固的房屋能救多少人命。
卖屋所得能修筑多少大坝,保下多少田亩。”
崇祯转身。
“结束了。
从你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这无聊的游戏就结束了。
大明的变化,你永远看不到了。”
崇祯迈步之际,孔胤植猛然抬头,声嘶力竭的喊道:
“马士英!
你能破我布局,全因马士英?
你去大同根本不是肃贪”
马士英在临死前到底和崇祯说了什么?
没人知道。
崇祯承认马士英是个大才。
是个拥有七窍玲珑心的大才。
可惜,他的聪慧用错了地方。
所以不能留。
崇祯其实很孤独。
若真要说,能让他敞开心扉、无须伪装畅所欲言的人,一共只有两个。
一个是马士英,另一个他原以为是孔胤植。
然而事实证明,孔胤植不是。
他不过是,喊着金钥匙出生,掌握太多资源,就自以为掌控天下的废物。
倘若马士英拥有孔家这种底蕴,崇祯恐怕还真不一定玩得过他。
毕竟古人只是见识不如后人。
论智商,一点也不低。
当初,崇祯只是粗略的向马士英提了一嘴,自己要如何振兴大明。
马士英就给出了精准的总结。
“打破惯例,藏富于民。”
房产开发也好,物资丰富也罢。
目的只有一个。
让百姓有奔头。
很多人不懂,也不愿意懂。
让大明富强的根本,是让百姓有盼头。
社会是个循环。
百姓不消费,其他行业就会饿死。
行业饿死,百姓失业。
整个大明陷入死循环。
想改变大明命运,必须让百姓看见希望。
藏富于民,才是一国的底蕴。
而不是(此处省略五百字!)
马士英看懂了。
衍圣公却看不懂。
不仅看不懂,还用阴谋论冷嘲热讽。
崇祯很失望,也很幸运。
至少他的对手是孔胤植,而不是马士英。
因为和马士英相比,孔胤植只能算是废物垃圾。
所以,马士英才会在临终前说。
“若臣早知陛下所思所行,一定选择做一个清廉的忠臣。”
结束了。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孔圣仍是世人敬仰的孔圣。
但孔圣是孔圣,孔家是孔家。
抗战期间的,第77代衍圣公孔德成。
本子未至,口口声声“抗战到底”。
本子一来,便随党国迁都重庆。
留在曲阜的孔家人,乐呵呵的帮日伪维持地方秩序。
战后又随蒋去了台湾,衍圣公的名头被改成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
2008年去世后由长孙承袭。
真正没有存在必要的是,“圣裔”这个特殊族群。
孔胤植进京后的第三日,大批请愿迁圣祠的奏本涌入礼部。
按杨嗣昌预测,要实现迁圣祠至少还需要半年。
崇祯冷哼,嗤之以鼻。
结果,第二日《明刊》直接刊登出:
应衍圣公请求,全国民众伺圣之心已不可挡,请求应允迁圣祠。
崇祯否决。
圣祠不可轻动,扰圣罪大,违祖制。
钦天监监正叶震春当堂回禀。
“臣昨夜得孔圣召见孔圣言,当顺民心佑大明,此为大善!”
能通太祖旨意,自然也能得圣人召见。
而且他当场禀奏。
太祖亦同意,并特别强调:
孔圣天下为公,不得铺张。
奢费即违孔圣之道。
什么意思?
从简。
无需重建庞大庙宇,也不要高墙阻人参拜。
在京郊崖壁上,雕刻一尊巨大圣人像即可。
看着叶震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连孙承宗都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原本难如登天的迁圣祠大事,就被这家伙三言两语办成了。
修圣庙,本是巨额工程。
叶震春几句话,把钱全省了。
甚至除了崖壁巨像,什么都不用建。
雕像也很贵?
叶震春再“奉旨托梦”。
先画一个就行。
雕像不也得先画图?
先画出来,让百姓供香火,
一边画一边雕。
荒唐到这种地步,孙承宗等老臣不得不出面请愿。
至少在崖壁之下修一座圣堂,让香客歇脚吧?
哪怕崇祯点头,叶震春却仍摇头拒绝:
圣人言,从简。
太祖言,奢费乃大不敬。
不可!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最后竟演变成,皇帝联合群臣,好言相劝一个屁大的钦天监监正。
“修一个吧?
就一个,行吗?
不大、不奢侈,求你了。”
叶震春死不松口。
崇祯“无奈”下令,问策于民。
百姓说修就修,说不修就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