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风拂过秦昭雪的脸颊,带着青草的微腥与远处山门飘来的隐约檀香。
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她站在循环的起点,手握贺熙渊留下的玉佩——触感温润。
当务之急,是破局。
秦昭雪没有立刻下山。
她先寻了一处隐蔽的岩石后方,盘膝坐下,将意识沉入识海。
“野鹤,”她呼唤,“我需要你的眼睛。”
那道模糊的虚影在她识海中缓缓凝聚,声音清淅传来:“你想怎么做?”
“既然幻境影响不了你,那么你的感知应该能穿透伪装。”
秦昭雪快速说道,“我要你帮我标记——在整个青云门,谁的表演最用力,谁的神魂在重复言行中最挣扎。”
野鹤沉默了一瞬:“范围不小,但我可以试试。不过,此地对我的压制比外界更强,我只能感知到最强烈的那几个异常点。”
“几个就够了。”秦昭雪睁开眼,“我们时间不多。每一次循环,同化都在加深。我必须在彻底孤军奋战前,找到最关键的突破口。”
她起身,再次走向那片阳光下的宗门。
这一次,她的步伐很慢,目光象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撒向整个青云门。
野鹤的感知如同最敏锐的触须,以她为中心悄然铺开。
申时,后山溪畔。
这里是弟子们修炼闲遐之处。
秦昭雪的目光落在溪边一块大石上。
那里坐着一位看起来约莫三十馀岁、面容清癯的蓝袍修士,正闭目凝神,周身灵气流转平和,俨然是一位正在日常修炼的普通长老。
但野鹤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他……非常不对劲。”
“怎么说?”
“他的灵力运转太完美了。”
野鹤道,“周天循环的节奏、灵气吸纳的速度、甚至周身气息与环境中灵气的共鸣频率……都精确得象用尺子量过。这不是修炼,这是在演示修炼。”
秦昭雪心脏一跳。
她不再尤豫。
这一次循环,她决定全程盯住这个蓝袍长老。
夕阳西斜,黄昏降临。
蓝袍长老准时结束“修炼”,起身,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步履平稳地走向弟子居住局域。
他与几位迎面走来的弟子颔首致意,笑容温和,交谈自然。
若非野鹤的提示,秦昭雪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夜幕降临。
蓝袍长老回到自己的住处——一座位于半山腰的清净小院。
院中种着几丛翠竹,石桌上摆着未下完的棋局。
他坐在石凳上,执起一枚黑子,对着棋盘沉思。
这一坐,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月光洒在他身上,身影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秦昭雪隐藏在院外竹林的阴影中,耐心等待。
子时将近。
蓝袍长老终于动了。
他将棋子轻轻放回棋罐,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抵抗无形的压力。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点灯,就这样走出小院,沿着一条偏僻小径,向后山深处走去。
方向——正是禁地!
秦昭雪精神一振,悄无声息地跟上。
然而,就在蓝袍长老即将抵达那处隐蔽山壁时——
眼前的一切,再次毫无征兆地切换!
阳光、鸟鸣、人声……她又回到了山坡起点。
“重置了。”秦昭雪咬牙,“因为我要跟着他接近禁地内核?”
“看来触发重置的条件,确实是即将窥破关键。”野鹤道,“但这次我们有了明确目标——那个蓝袍长老,绝对是知情人。”
第二次循环。
秦昭雪不再分散注意力,从清晨开始就潜伏在蓝袍长老的小院附近观察。
他的一天被精确分割:
辰时起身,院中练剑一套基础剑法,动作标准到刻板;
巳时前往讲经堂,为外门弟子讲授《引气诀》前三层,语速平稳,解答细致;
午时在膳堂用饭,只取三菜一汤,细嚼慢咽;
未时处理宗门事务,批阅卷宗;
申时后山溪畔“修炼”;
酉时回院,偶尔与来访的执事交谈;
戌时独自对弈;
亥时后静坐……
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关人。
但秦昭雪注意到一个细节:
在每次循环的申时“修炼”时,当其他弟子陆续离开溪畔后,蓝袍长老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短到不足一息——的停顿。
他闭着的眼皮会微微颤动,搭在膝上的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轻叩膝盖。
仅仅一下。
然后立刻恢复那完美无瑕的修炼姿态。
“他在计时。”秦昭雪忽然道,“或者说,他在确认‘节点’。”
“什么节点?”
“幻境重置的节点,或者……他能够‘自由行动’的节点。”
秦昭雪眼神锐利,“前两次循环,他都是在子时前后前往禁地,但都被重置打断了。如果这个幻境有漏洞,那么漏洞出现的时间可能是有规律的。”
第三次循环。
秦昭雪决定冒险一试。
她在蓝袍长老前往禁地前,提前抵达那处隐蔽山壁附近,但保持足够距离。
她想看看,如果她不跟随,蓝袍长老能否顺利完成他的行动。
子时。
蓝袍长老准时出现。
他站在山壁前,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缓缓转头,目光似乎扫过秦昭雪藏身的方位。
月光下,他的脸平静无波。
然后,他伸手,在岩壁上快速按了几个位置。
山壁滑开缝隙。
他走了进去。
但这一次——
山壁没有立刻合拢。
那道缝隙就那么敞开着,在月光下象一个沉默的邀请。
秦昭雪心脏猛地一跳。
“他在……等我?”她难以置信。
“或者,是在等任何一个清醒的人。”
野鹤声音凝重,“他知道重置的规律,知道在什么时间点做什么不会触发重置。他故意留门——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明知是局,要不要入?
秦昭雪只尤豫了一瞬。
她必须进去。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她身形如烟,掠向那道敞开的缝隙,闪身而入。
身后,山壁无声合拢。
眼前骤然黑暗。
但黑暗只持续了一息。
紧接着,光线重新涌入——却不是山腹中的景象,而是……
阳光刺眼。
秦昭雪猛地眨眼,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山坡上!
“又重置了?!”她心头一沉。
但很快,她察觉到了不同。
天气不对。
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炽烈灼人,可与此同时,细密的雨丝正从天空飘落。
阳光穿过雨幕,折射出无数道细小的彩虹,诡异而绚丽。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秦昭雪迅速扫视四周。
山坡下的青云门,依旧矗立在阳光下,飞檐斗拱清淅可见。
但山门前的广场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身影,穿着青云门弟子服,有的蜷缩,有的仰躺,身下晕开暗红色的血泊。
他们还活着。
秦昭雪能听到压抑的呻吟,能看到他们胸口微弱的起伏。
可是,就在这些重伤弟子身旁,其他“弟子”们却视若无睹。
他们依旧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脸上带着笑容,嘴唇开合,重复着那些熟悉的对话:
“王师兄,昨日那招‘流云回转’,我总觉得灵力运转至第三处窍穴时有些滞涩……”
“李师妹,膳堂新出的灵糕你可尝了?桂花馅的,甜而不腻……”
“下午去炼丹房帮忙吧,听说孙长老要开炉炼制一炉筑基丹……”
他们谈笑风生,步履从容,有的甚至直接从倒地同门的身上跨过,脚底踩进血泊,留下鲜红的脚印,却浑然不觉,依旧和“空气”进行着热闹的交谈。
整个世界被割裂成两半:
一半是阳光下的日常喧嚣,
一半是血泊中的无声惨烈。
而这两半,被那些对重伤者视而不见的“弟子”们,荒诞地缝合在一起。
秦昭雪背脊发凉。
她迅速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她看到了贺熙渊——
他站在演武场边缘,一身青云门内门弟子的蓝白服饰,身姿挺拔,正与身旁一位“同门”讨论剑招。
他神情专注,语气平和,与周围其他“弟子”毫无二致。
他脚下三步外,就躺着一名腹部被利器划开、肠子都隐约可见的年轻弟子,鲜血正汩汩涌出。
贺熙渊的目光扫过那名重伤者,没有任何停顿,仿佛那只是一块石头。
秦昭雪的心沉了下去,但看到贺熙渊尚且完好,又稍微松了口气。
她继续查找。
在藏书阁外的石阶上,她看到了老周。
老周换上了一身青云门杂役的灰布衣服,正拿着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着本就干净的石阶。
他动作机械,眼神空洞,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重复某种清扫口诀。
他身后不远处,一名女弟子靠在廊柱上,胸口插着一截断剑,脸色惨白如纸,正努力抬起手,似乎想要求救。
老周扫到她脚边,扫帚碰到她的鞋尖,停顿了一下。
就一下。
然后他绕开,继续清扫下一级石阶。
秦昭雪握紧了拳。
她又找到了风行师兄——他在炼器坊外的空地上,正与几位“同门”演练一套合击阵法。
他步伐稳健,剑光凌厉,配合默契,完全看不出曾经被同化的空洞。
但他们演练的场地边缘,就趴着两具早已气绝的尸体。
风行师兄的剑锋有一次差点划到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臂,他手腕微调,剑光偏开半寸,继续演练,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人都还活着,甚至行动自如。
但他们都在“演戏”,演一场对周围惨烈伤亡视而不见的、阳光下的日常戏。
而这场戏的背景,是血腥弥漫、伤者遍地的青云门。
秦昭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
蓝袍长老故意引她进来,让她看到这一幕——
这才是青云门那一天的真相?
不是祥和修炼,而是灭门前夕的惨烈?
可为什么这些人还能如常生活?为什么重伤者没有死亡?为什么……
她的目光忽然定格在山门方向。
那块白玉石碑——“青云门”三个大字依旧熠熠生辉。
但石碑的基座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裂痕中,隐约有暗紫色的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