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阳光透过维吉玛城堡高塔狭长的窗口,在冰冷的石地上切割出锐利的光带。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舞动,却无法驱散塔楼内部那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陈旧石料、草药与淡淡熏香的静谧气息。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响。
哈涅尔跟在一名沉默寡言、目光锐利的年长侍女身后,沿着螺旋石阶向上。
弗尔泰斯特国王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沉稳,但哈涅尔能察觉到他肩背肌肉的一丝紧绷。
没有其他护卫,只有他们三人。
国王用最直接的方式表明了这次会面的私密与信任,同时也是一种无形的警示——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他们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门上没有过多装饰,只有简洁的线条和坚固的铁质铰链。
侍女上前,用一把造型古旧的钥匙打开了门锁,退到一边。
弗尔泰斯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光线骤然变得柔和。
这是一个宽敞的圆形房间,墙壁被刷成了柔和的米白色,试图冲淡石筑空间的冷硬。
几扇拱形长窗挂着质地厚重的深蓝色天鹅绒窗帘,此刻拉开了一半,让午后的阳光得以倾泻进来,照亮了室内铺着的厚实织花地毯,一张舒适的软榻,一个堆满书籍和少许手工材料的小桌,以及角落里的梳妆台和竖琴。
房间收拾得整洁,甚至称得上雅致,但依旧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被精心布置过的隔离感。
这里不像一个充满个人气息的居所,更像一个设施齐全的庇护所,或者说,一个美丽的囚笼。
雅妲公主就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似乎正望着窗外城堡远处的庭院或更远的城墙。
她穿着一件样式简洁的浅灰色长裙,白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听到开门声,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哈涅尔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命运多舛的公主的真容。
她有着弗尔泰斯特家族标志性的深邃轮廓,但线条更为柔和精致,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蓝色眼眸大而清澈,却正如弗尔泰斯特所描述的那样,深处氤氲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空洞与疏离,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某个遥远而黑暗的角落。
她的美丽是脆弱的,像清晨花瓣上的薄霜,似乎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当她看向门口时,目光首先落在弗尔泰斯特身上,那空洞中闪过一丝依赖与怯意交织的微光。
“父亲。”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雅妲,”弗尔泰斯特的声音是哈涅尔从未听过的温和,他快步走上前,但没有做出拥抱之类的亲密举动,只是停在一个恰当的距离,仔细打量着女儿的脸色,“今天感觉如何?这位是哈涅尔,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异乡客。他想……来问候你。”
雅妲的视线这才转向哈涅尔。
那目光带着探究,以及一种本能的戒备,但并无恶意。哈涅尔恭敬地躬身行礼:“日安,雅妲公主殿下。很荣幸能见到您。”
雅妲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裙边,显得有些局促。
“哈涅尔对北方诸国的历史,尤其是那些被遗忘的古老家族和传说,很有研究。”弗尔泰斯特试图寻找话题,语气尽量轻松,“我想,或许你们可以聊一些……不那么沉闷的事情。比如诗歌,或者音乐?雅妲,你最近不是在练习新的琴谱吗?”
“只是……随便弹弹。”雅妲低声说,目光垂落。
气氛有些凝滞。
弗尔泰斯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和心痛。
他显然不擅长这种场合,尤其是面对这个内心布满创伤、让他爱怜又无措的女儿。
哈涅尔深吸一口气,主动向前走了半步,但依旧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架蒙着薄尘的竖琴上,然后转向小桌上散落的一些压花和线团。
“殿下似乎喜欢手工?”哈涅尔的声音平和,带着学者特有的舒缓节奏,“我注意到那些压花的形态,很像是古老草药图鉴里记载的银叶蓟和夜影草。这两种植物在不少北地传说中,都象征着坚韧和在黑暗中寻找微光的意义。尤其是银叶蓟,它即使在岩石缝隙和背阴处也能生长。”
雅妲抬眸,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哈涅尔一眼。
她可能没想到这位陌生的学者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并且理解其背后的植物象征。
“它们……不容易枯萎。”她小声说,算是承认。
“是的,”哈涅尔点头,目光温和地与她接触,又自然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交谈,“在某些近乎失传的辛特拉歌谣里,银叶蓟被比作那些出身于阴影之地,却未被阴影吞噬的灵魂。人们认为它们能记住月光,所以在最黑暗的夜里,叶片上也会有微弱的光泽。”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轻缓,“传说往往承载着人们的寄托。将美好的品质赋予看似生长在恶劣环境中的事物,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对生命力的致敬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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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尔泰斯特站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他锐利的目光在哈涅尔和女儿之间移动,似乎在评估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雅妲的指尖不再捻动裙边,而是轻轻触碰了一下桌面上那朵已经压平的、有着银色脉络的蓟草干花。
她依旧没有说话,但那种紧绷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丝。
哈涅尔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
当他看着雅妲,看着那双笼罩着无形阴霾的蓝眼睛,看着她在父亲面前那份无法完全敞开的疏离,一种深刻而冰冷的共鸣在他心底无声地激荡。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位被诅咒伤害的公主。
他看到的,是一个被上一代的秘密、欲望与错误所定义和伤害的生命。
一个因不洁的出身而被恶意选定为牺牲品的无辜者。
我们都是禁忌之果。
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现。
雅妲是弗尔泰斯特与亲妹妹阿德莉娅违背伦常的结合所生。而他,哈涅尔,这具身体的原主,不也是在魔苟斯诅咒下,乱伦结合的产物吗?
虽然具体情况不同,但根源都是不被世俗接纳的、隐藏于阴影中的血缘纠葛。
他们都背负着出生即伴随的秘密,这秘密如同原罪,不为世人所知,却实实在在地塑造了他们的命运轨迹——一个承受了恶毒的诅咒,另一个则被遗弃在陌生的身体与时空,挣扎求存。
这种共鸣并非温暖的同情,而是一种近乎命运同类的凛然认知。
他理解那种不同,那种隐藏在正常表象下的、唯有自知的不安与孤立。
雅妲的诅咒是外显的、暴烈的创伤;而他的异常是内隐的、持续的身份悬置。
但在被某种源头所定义、所拖累这一点上,他们何其相似。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透露半分这种共鸣的真实原因。
但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传递一种超越寻常安慰的理解。
“我读过一些记载,”哈涅尔再次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塔楼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关于古代一些被认为受诅咒或被神灵标记的个人。后世学者发现,其中许多所谓的诅咒,根源并非受害者本身有何罪孽或异质,而往往是他们被动地成为了某种仇恨、恐惧或错误仪式的承受者。他们的痛苦,源于他人的黑暗,而非自己的本质。”他看向雅妲,目光坦诚而平静,“解除这样的枷锁后,受害者往往需要面对双重困境:一是创伤本身的残留,二是周围世界因不了解而产生的误解或过度保护,这有时会成为一种新的、无形的隔离。”
弗尔泰斯特的眉头微微蹙起,但并未打断。
雅妲的目光终于再次与哈涅尔对上,这一次,那空洞的深处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声问:“那些记载里……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
哈涅尔沉默了片刻。
原着中,雅妲的事件是杰洛特故事的开端,之后并没有交代,雅妲的未来是开放式的。
而至于游戏中雅妲涉及的政治黑暗,更多的是合理的演绎。
哈涅尔不能说出那些可能发生的本来结局,那太残酷,也无必要。
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记载往往模糊。有些人找到了平静,在理解与接纳的环境中缓慢愈合;有些人则始终与阴影共存,在孤独中寻找属于自己的意义。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证明了,承受痛苦的能力,本身也是一种强大的证明——证明他们没有被那施加于他们的黑暗所吞噬。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那种恶意最有力的反驳。”
他看着雅妲,声音更加温和,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殿下,您能站在这里,能记住银叶蓟在月光下的光泽,能触碰琴弦,这本身已经说明了太多。枷锁或许曾经存在,但它断裂了。残留的回响或许令人不安,但它无法定义你是谁。你的本质,在你每一次选择看向阳光而非沉溺黑暗的瞬间,都在被你自己书写。”
雅妲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哭,但那双蓝眼睛里的空洞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泪光的东西,又像是终于映照出了窗外真实阳光的微芒。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虽然依旧单薄,却似乎不再那么轻易会被风吹折。
弗尔泰斯特一直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到了女儿眼中那细微的变化,看到了哈涅尔话语中那种超越了普通安慰、直抵核心的理解。
他的眼神复杂无比,有欣慰,有深思,也有一丝更深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他或许不完全明白哈涅尔为何能如此精准地触及雅妲内心最隐秘的痛处与需要,但他看到了效果。
“看来,”国王最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请哈涅尔顾问来,是个正确的决定。”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雅妲的肩膀,一个克制而充满父爱的动作。“你们可以多聊聊。我还有些公文要处理。”他又看向哈涅尔,目光锐利却不再充满审视,而是多了几分委托的意味,“哈涅尔,你陪雅妲说会儿话。晚些时候,我们一起用晚餐。”
说完,弗尔泰斯特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他没有留下侍女,这本身又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哈涅尔和雅妲公主。
阳光在地毯上缓慢移动,尘埃继续它们无声的舞蹈。
竖琴静静地立在角落,压花在桌上保持着永恒的形态。
哈涅尔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但在这个高塔的房间里,在两个被不同却又相似的阴影所触碰的灵魂之间,一种无声的理解,已经悄然建立。
它为未来不可知的路径,投下了一缕微弱却可能至关重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