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玛,泰莫利亚的心脏,雄狮之城。
当弗尔泰斯特国王的旗帜重新飘扬在城堡最高处时,整个城市仿佛从一场漫长而压抑的噩梦中艰难苏醒。
关于南方停战的消息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入城中,官方公布的措辞是“……英勇的北方联军在弗尔泰斯特国王的卓越领导下,于马里波城下浴血奋战,成功挫败尼弗迦德帝国及其邪恶盟军的多次猛攻,迫使敌方提出停火协议,稳固了北方防线。”
至于索登与布鲁格的领土变更,语焉不详,只强调是“基于当前军事现实的临时安排”。
民众需要的,往往不是一个复杂的真相,而是一个可以抓住的、象征生存与希望的结果。
于是,“战争结束了”,“尼弗迦德被挡住了”,“国王胜利归来”,成为了街头巷尾流传最广的版本。
市政厅下令解除部分战时管制,允许酒馆延长营业时间,甚至组织了几场小型的、由官方资助的街头音乐和杂耍表演。
入夜后,不少市民自发走上街头,点燃蜡烛或简易的提灯,汇聚到城堡广场和白狼雕像附近,低声交谈,间或爆发出几声压抑已久的、带着庆幸的欢呼。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感,以及烤栗子、热蜂蜜酒和冬日烟火的气息。
灯火比往日明亮了许多,尽管许多家庭的窗户后,依然有着为未能归来的亲人而点燃的、寂静的长明烛火。
这庆祝是真实的,却也是苦涩的。
笑容背后藏着疲惫,欢呼声中夹杂着对未来的隐忧。
人们庆祝的不是辉煌的胜利,而是幸存。
庆祝那柄悬在头顶、几乎触及脖颈的利剑,终于暂时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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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之内,气氛与街头的混杂情绪既有呼应,又截然不同。
王宫最大的宴会厅白厅被精心布置,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所有烛火的光芒折射成一片璀璨星河,照亮了打磨如镜的深色木地板和墙壁上悬挂的历代泰莫利亚君主画像以及描绘雄狮、独角兽等王国象征的巨幅挂毯。
长条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布,银质餐具和波维斯产的水晶杯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侍者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幽灵,无声而迅捷地穿梭,奉上烤得金黄的乳猪、整只的雄鹿、肥美的河鱼、堆积如山的各色糕点,以及来自各国的美酒。
这是弗尔泰斯特国王归来后举办的第一场正式宫廷晚宴,名义上是庆祝战事暂歇与慰劳有功之臣,实则有着更深层的政治意味:展示王国的稳固与国王的掌控力,安抚人心,并重新梳理战争期间及战后各方的关系。
宾客云集。
泰莫利亚的重臣、贵族、将军们身着最华贵的礼服与勋章,彼此寒暄,交换着只有圈内人才能听懂的眼神和低语。
瑞达尼亚、亚甸、科德温以及残余的索登势力都派出了高级别使者出席,他们各自的服饰与徽记为宴会增添了异国色彩,也带来了微妙的外交张力。
拉多维德本人并未亲至,但派来了他最信任的将军兼密使,一位表情冷硬、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
哈涅尔一行人也收到了郑重邀请。
特莉丝换上了一袭庄重的深红色天鹅绒长裙,长发优雅绾起,佩戴着简单的珍珠首饰,作为泰莫利亚宫廷术士,她自然地融入了贵族圈子的交谈中,但目光不时关切地扫过同伴。
杰洛特则显得格格不入,他接受了一件深灰色的、相对合体的贵族外套,但坚持穿着自己习惯的靴子和皮裤,白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靠近角落的阴影里,手中端着一杯未动的红酒,仿佛一道与周围浮华世界隔绝的孤寂剪影。
莱戈拉斯依旧是那身精灵风格的墨绿色猎装,只是外面罩了一件轻薄的银色斗篷,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翠绿的眼眸平静地观察着人类贵族社会的礼仪与暗流,超凡脱俗的气质引得不少人侧目,目光中混杂着好奇、惊艳与难以掩饰的警惕。
艾丽娅选择了便于行动的深色裙装,安静地待在哈涅尔附近,像一名沉默的护卫。
丹德里恩则如鱼得水,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缀满俗丽绶带的宝蓝色外套,正口若悬河地向几位贵妇和年轻贵族讲述着马里波战役和精灵神箭手的传奇,成功吸引了小范围的注意。
哈涅尔自己,则穿上了一套弗尔泰斯特命人为他准备的、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学者长袍,边缘绣有银线,既符合身份,又给予了相当的尊重。
他站在人群中,感到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
不久之前,他还在仙尼德岛面对冰冷的女术士,在海上颠簸,在尸横遍野的战场边缘逆流而行。
此刻,却置身于衣香鬓影、音乐缭绕、充斥着精致食物与复杂礼仪的宫廷盛宴。
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战争与和平的表象之下,是永不停止的博弈与计算。
当宫廷乐师奏起一段庄重的序曲,大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大厅尽头那几级台阶之上的主桌。
弗尔泰斯特国王缓缓起身。
他今晚没有穿戴戎装或沉重的王冠,只着一身样式经典、用料考究的深紫色君王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细的金色狮纹,腰间束着一条简单的皮带。
他脸上依旧带着征战留下的风霜与疲惫,但腰背挺直,眼神沉稳而明亮,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威严。
他举起手中盛满琥珀色酒液的水晶杯。
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从自己泰莫利亚的臣子,到各国的使者,再到角落里的哈涅尔、杰洛特、莱戈拉斯等人。
那目光中没有刻意的威慑,也没有浮夸的热情,只有一种包容的、仿佛能承载一切的平静力量。
“我的朋友们,尊贵的客人们,”弗尔泰斯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金属般的质感,“今夜,我们聚集于此,并非为了庆祝一场传统意义上的凯旋。没有俘虏的游街,没有缴获的敌旗堆积如山。我们聚集于此,是为了铭记。”
他停顿了一下,让铭记这个词在寂静中沉淀。
“铭记雅鲁加河畔不愿屈服的布鲁格人,他们用鲜血染红了河流,也染红了我们的记忆。铭记索登山每一寸浸透忠诚之血的岩石,以及那些永远留在那里的勇士,无论是挥舞刀剑的士兵,还是……”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特莉丝的方向,声音里多了一丝深切的悲悯,“……还是点燃自己、照亮黑暗的法师。我们铭记失去的家园,铭记离去的亲人,铭记这漫长冬季里,北方所承受的每一分伤痛与牺牲。”
大厅里一片肃穆,许多人都低下了头,尤其是索登和那些有亲人战死的贵族,眼中隐现泪光。
连拉多维德的使者,也面色凝重。
“但我们也聚集于此,”弗尔泰斯特话锋一转,声音里注入了力量,“为了见证另一种胜利——生存的意志,团结的纽带,以及在绝境中依旧不肯熄灭的自由之火!”
他的音量微微提高,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尼弗迦德的铁蹄曾踏碎辛特拉,曾想以同样方式碾过马里波,将整个北方置于其黑色太阳之下。他们动用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甚至试图唤醒古老的噩梦与异界的阴影。但是,他们没能成功!马里波的城墙依然挺立,北方的旗帜依然飘扬!这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更强大,而是因为我们比他们更珍惜我们所守护的一切——不是虚幻的征服荣耀,而是实实在在的家园、亲人和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
这番话铿锵有力,直指人心,让许多原本因领土损失而沮丧的贵族和将领抬起了头,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眼前的停火,不是终点。”弗尔泰斯特的声音恢复沉稳,却更加意味深长,“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我们的伤痕,也照出敌人的意图。它是一段喘息的时间,但绝不是沉睡的时间。雄狮受伤时,会退回巢穴,不是为了退缩,而是为了舔舐伤口,积蓄力量,为了下一次更有效的扑击。未来一年,将是对北方诸国智慧、勇气和团结的真正考验。我们需要重建的,不仅仅是军队和城墙,更是彼此间牢不可破的信任,和对共同命运坚定不移的担当。”
他再次举起酒杯,这次,目光明确地看向各国使者,也看向哈涅尔等人。
“因此,让我们举杯——第一杯,敬所有逝去的英灵,愿他们的牺牲不被遗忘。第二杯,敬所有幸存者,愿伤痛化为力量。第三杯,”他顿了顿,声音如同磐石,“敬未来。敬一个更加团结、更加强大、永不为奴的北方!愿智慧指引我们的道路,愿勇气充满我们的胸膛!”
“敬北方!”
大厅里,数百人齐声回应,声音如潮水般响起,无论是真心还是应景,都在这一刻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响。
哈涅尔端着酒杯,没有立刻饮下。
他深深地看着台阶上那个身影。
弗尔泰斯特的演讲,没有回避失败和损失,没有空喊口号,而是将残酷的现实、深切的缅怀、不屈的意志以及对未来的清醒谋划,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他承认痛苦,赋予其意义;他正视困境,将其转化为动力;他呼吁团结,却立足于对人性深刻的理解之上。
他既是一位承载了子民伤痛与期望的君王,又像一位指引方向的睿智长者,更是一位准备带领族群在严酷环境中继续生存下去的领袖。
王者……原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哈涅尔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恍然,也有一丝沉重。
真正的王者,或许并非永远胜利、光芒万丈。
而是在挫折中挺直脊梁,在黑暗中点燃微光,在分裂中呼唤团结,将个人的权威与责任,完全服务于他所守护的群体之生存与尊严。
弗尔泰斯特此刻展现的,正是这种超越了个人荣辱、扎根于土地与人民的王者之气。
宴会继续,音乐变得更加轻快。
人们开始交谈、走动。
弗尔泰斯特走下台阶,与重要宾客逐一交谈,态度亲切而从容。
当他来到哈涅尔面前时,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希望今晚的菜肴合你胃口,哈涅尔。维吉玛的冬天需要一些热量和慰藉。”他拍了拍哈涅尔的肩膀,低声道,“演讲是给所有人听的。但有些问题,我们需要更安静的时间和地点来探讨。关于那些阴影,关于两个世界的涟漪……等宴会结束,如果你不累,我们可以到我的书房喝一杯真正的陈年葡萄酒。我想,我们需要你的智慧,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哈涅尔郑重地点头:“随时听候您的吩咐,陛下。”
弗尔泰斯特点点头,又对一旁的莱戈拉斯表达了正式的感谢,对杰洛特也颔首致意,然后才走向下一群宾客。
哈涅尔望着国王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的背影,再回想起战场上他那如同雄狮般坚毅的身姿,心中那个关于王者的印象,越发清晰而深刻。
维吉玛的庆典或许带着苦涩,但在这位国王的引领下,这份苦涩,似乎正在酝酿成某种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力量。
而他自己,也被更深地卷入了这力量的漩涡中心。
夜还很长,真正的暗流,或许才刚刚开始涌动。
雅妲公主并未出现在晚宴上,据说是身体微恙。
而在遥远的尼弗迦德皇宫,恩希尔皇帝,或许也正凝视着北方,思考着下一步的棋路。
短暂的和平帷幕之下,智谋与意志的较量,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