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还在背书。
那种要把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的背法。
郑远没再理她,也没再看那枚被扔回桌上的硬币。
第一名的位置坐久了,人容易产生一种错觉。
觉得这种俯视众生的状态是永恒的。
他重新翻开书,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
只要保持现状。
这个副本就能通关。
滋——
头顶的广播毫无征兆地响了。
不是刺耳的警报。
也不是那种机械冰冷的通知。
是一段音乐。
《世上只有妈妈好》。
失真的电辅音,带着那种老旧收音机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
诡异。
违和。
在这个充满血腥味和焦臭味的重点班里,这段温情的儿歌听起来象是葬礼上的哀乐。
郑远的手指停住了。
赵雪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四处张望。
徐敏的背书声也断了。
音乐响了半分钟。
戛然而止。
紧接着,那个熟悉的、属于班主任的声音从广播里传了出来。
“郑远。”
“来一趟办公室。”
“你有家属来电。”
家属来电。
这四个字象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郑远的天灵盖上。
他愣住了。
这里是塔楼。
是副本。
是把人当牲口宰的屠宰场。
哪来的家属?
哪来的电话?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在这个地方,老师的话就是圣旨。
不去,就是违纪。
违纪,就是死。
郑远推开椅子。
椅子腿在地上划出一声尖锐的噪音。
他整理了一下校服领口,迈步走出教室。
走廊里很空。
那股子刚才火灾留下的焦糊味还没散尽。
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名人的画象。
爱因斯坦,牛顿,居里夫人。
他们的眼珠子似乎都在转动,死死盯着这个走在走廊上的活人。
郑远走到办公室门口。
门虚掩着。
里面没有骷髅老师,也没有那个爱喝茶的班主任。
只有一张办公桌。
桌上放着一部红色的座机电话。
听筒搁在一边。
那根卷曲的电话线垂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郑远走过去。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他拿起听筒。
贴在耳边。
“喂?”
那边没有声音。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呼哧。
呼哧。
象是风箱在拉动。
郑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说话。”
“远儿啊。”
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女声,顺着电话线钻了过来。
郑远浑身一震。
那是他妈。
现实世界里的亲妈。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塔楼屏蔽了一切信号,现实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打得进来?
“妈?”
郑远的声音在抖。
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母亲的敬畏和恐惧,瞬间压倒了理智。
“哎,是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急,很喘。
背景音很嘈杂。
有麻将声,有邻居的闲聊声,还有电视机里播放的新闻联播声。
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郑远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乱的眩晕感。
“你在里面怎么样啊?”
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
“妈听说你们那个班,死人了?”
郑远握着听筒的手开始出汗。
塑料外壳变得滑腻。
“是死了一个。”
“哎哟!”
母亲在那头拍了一下大腿。
声音尖利刺耳。
“死人了就好!死人了竞争就小了!”
“远儿啊,你可得争气。我得书城 哽辛罪哙”
“隔壁王婶子她儿子,上个月考公上岸了,见人就显摆。”
“你二姨家那个闺女,也进了大厂,年薪几十万。”
“妈这张老脸,能不能抬起来,全看你了。”
郑远张了张嘴。
喉咙里象是塞了一团棉花。
“妈,我”
“你什么你!”
母亲打断了他。
语气变得严厉,刻薄。
“你是不是又想找借口?”
“从小你就这样,一遇事就往后缩。”
“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吗?”
“为了供你上学,妈把眼睛都熬瞎了,腰都累断了。”
“你现在出息了,翅膀硬了,想让妈去死是不是?”
道德绑架。
情感勒索。
这一套连招,郑远太熟悉了。
从小到大,每一次考试,每一次升学,每一次求职。
只要他稍微表现出一丁点的不如意,母亲就会祭出这套杀手锏。
愧疚感。
那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愧疚感,顺着电话线爬过来,缠住了郑远的脖子。
“没有妈,我没想让你死。”
郑远低下头。
在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露出了五岁孩子做错事时的徨恐。
“那就拿第一!”
母亲在咆哮。
“必须是第一!”
“第二名就是头号输家!”
“你要是拿不到第一,你就别回来!”
“就在里面死透了算了!”
“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忙音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响。
郑远还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
僵硬。
石化。
塔楼,豪华套房。
陈默按下了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钮。
屏幕上的画面切断了。
他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袋薯片。
咔嚓。
嚼碎。
“中式家长。”
陈默摇了摇头,把薯片咽下去。
“最顶级的精神控制大师。”
“不需要鞭子,不需要刑具。”
“一句‘我是为你好’,一句‘别让我丢人’。”
“就能把一个成年人瞬间打回原形。”
他在那个电话里加了料。
【感情精神道具污染】。
不仅仅是声音的模仿。
更是把那种“望子成龙”的窒息感,放大了十倍,强行灌进郑远的脑子里。
现在。
那个理性的、精于算计的高管郑远死了。
活着回来的。
是一个为了让妈妈满意,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疯子。
“去吧。”
陈默指了指屏幕。
“去拿你的第一。”
“去把所有挡路的人,都清理干净。”
郑远放下了听筒。
咔哒。
很轻的一声。
他抬起头。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
原本那种精英式的冷漠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焦虑和偏执。
不能输。
不能让妈失望。
不能让邻居看笑话。
第一。
必须是第一。
谁抢第一,谁就是害我妈伤心的凶手。
谁就是死敌。
郑远转过身走出办公室,脚步声变了。
不再是那种沉稳的皮鞋声。
而是一种急促的、带着某种毁灭倾向的重踏。
郑远已经被轻度污染。
砰。
教室门被推开。
巨大的声响把赵雪吓得笔尖一划,在本子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徐敏也停下了背书。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
郑远站在那里。
逆着光看不清脸,但他身上的气场变了。
之前是冷,现在是燥。
象是一口即将爆炸的高压锅。
他大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没有看书。
也没有整理笔记。
他转过头死死盯着旁边的徐敏。
那视线不象是看同学,象是看一个小偷。
一个企图偷走他“第一名”荣耀的小偷。
“你在背什么?”
郑远开口了。
语速很快,带着一股子神经质的颤音。
徐敏愣了一下。
“微积分”
“不用背了。”
郑远伸出手。
一把抓过徐敏桌上的书。
撕拉——
书页被暴力撕扯下来。
粉碎。
揉烂。
“你不用背了。”
郑远把碎纸屑洒在地上。
“你是最后一名。”
“你这就挺好。”
“别往上爬。”
“上面挤。”
徐敏看着满地的碎纸。
那是她刚才拼了命才记住的几页公式。
那是她的救命稻草,现在变成了垃圾。
“郑远!”徐敏猛地站起来,声音尖锐。“你疯了?!”
“我没疯。”郑远嘿嘿笑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裁纸刀。
推出来。
刀刃很长,在日光灯下泛着寒光。
“我很清醒,我要拿第一。”
“为了拿第一,我得保证没人能超过我。”
“最好的办法”
他拿着刀,在徐敏的桌面上划了一道。
刺啦,木屑翻飞。
留下深深刻痕。
“就是把你们都废了。”
“只要你们都交白卷。”
“我就是满分。”
赵雪在旁边看得头皮发麻。
她感觉到了。
郑远的状态不对劲。
之前他虽然狠,但那是为了自保,为了规则。
现在的他。
纯粹就是为了赢而赢。
甚至不惜破坏规则。
“徐敏”
赵雪在桌子底下,悄悄踢了踢徐敏的脚。
她没敢说话。
只是用口型比划了两个字。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