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走了。
林一没动。
他盯着表哥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了看远处那栋贴着白瓷砖的楼。
阳光打在上面,惨白惨白的。
真象个灵堂。
“二舅家……”
钱月哆嗦了一下。
她现在听到“舅”这个字就生理性反胃。
昨晚那顿年夜饭,二舅那双筷子敲碗的声音,比惊堂木还吓人。
“走吧。
林一迈开腿。
脚下的水泥路硬邦邦的,每一步都象是踩在骨头上。
周围全是拜年的人。
提着红礼盒,脸上挂着那副半永久的笑,机械地穿梭在楼宇之间。
没人说话。
只有脚步声。
沙沙。沙沙。
象是一群要去朝圣的信徒。
或者是去赴死的囚犯。
走到那栋白楼底下。
单元门敞开着,像张黑洞洞的嘴。
旁边挂着个木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大字:【二舅家】。
字迹端正,笔锋锐利。
【叮!】
【新的关卡,新的挑战。】
【二舅是个讲究人。讲究人就得送讲究礼。】
【年货商店已更新。】
空气扭曲。
那个半透明的货架又冒了出来。
这次的东西变了。
茅台没了。
换成了各种保健品、茶叶、还有一些看起来就很“正经”的书籍。
“还送贺卡吗?”
苏晓小声问。
手里还捏着刚才剩下的红纸。
“找死。”
林一直接否决。
“大姨那是虚荣,喜欢面子工程。二舅不一样。”
林一脑子里闪过昨晚二舅的样子。
中山装,风纪扣扣得死死的。
说话喜欢打官腔,动不动就是“原则”、“规矩”、“大局”。
这种人,你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权。
或者是对权的渴望。
送贺卡?
在他眼里那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没诚意”,“不懂事”。
送烟酒?
太俗。
搞不好还会被扣上个“拉拢腐蚀干部”的帽子,虽然他屁都不是。
林一的手指在货架上划过。
视线停在了一个角落。
【《最新政策汇编(精装版)》:50积分】
红皮。
烫金大字。
厚得象块砖头。
“就这个。”
林一点击购买。
手里沉甸甸的。
这哪是书,这是投名状。
“那我呢?”钱月急了,“我也买书?”
“不行。”
林一摇头。
“重复送礼是大忌。显得我们没动脑子,敷衍。”
他指了指货架上一罐不起眼的茶叶。
【高山云雾茶(特供包装):80积分】
“你送这个。”
“二舅喜欢喝茶。昨晚他那个茶杯就没离过手。”
“而且这包装上有‘特供’两个字,虽然是假的,但他爱看。”
钱月咬牙买了。
80积分。
肉疼。
“苏晓。”
林一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女孩。
“你送象棋。”
【红木象棋(典藏版):60积分】
“为什么?”苏晓不解。
“老年人活动中心标配。”
林一冷笑了一声。
“二舅这种人,自诩有谋略,喜欢下棋。送这个,是在捧他,说他有大将之风。”
三人分赃完毕。
积分又少了一截。
但这钱必须花。
这是买路钱。
上楼。
门是朱红色的防盗门。
比大姨家的绿门气派多了。
门上没贴对联。
只贴了一个大大的“福”字。
倒着贴的。
林一整理了一下衣领。
把那本红皮书夹在骼膊底下,摆出一副去机关单位汇报工作的架势。
咚咚咚。
敲门声沉闷。
没动静。
过了足足一分钟。
咔哒。
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二舅。
是个女人。
五十多岁,短发,穿着灰色的毛衣,系着围裙。
脸拉得很长,象是谁欠了她八百万。
二舅妈。
“来了?”
声音干巴巴的。
没说“请进”,也没说“过年好”。
身子侧开一条缝,刚好够一个人挤进去。
这态度。
比大姨家的热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林一反而松了口气。
这才是二舅家的风格。
严肃。
压抑。
要是二舅妈也笑得跟朵花似的,那才叫见鬼。
进屋。
客厅很大。
铺着暗红色的木地板,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
家具全是红木的。
太师椅,八仙桌,博古架。
墙上挂着字画。
【宁静致远】
【厚德载物】
屋里没开电视。
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走字的声音。
哒。哒。哒。
二舅坐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
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戴着老花镜,看得聚精会神。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仿佛进来的不是三个大活人,是三团空气。
下马威。
林一心里门儿清。
这是在摆谱。
在等晚辈主动“觐见”。
“二舅。”
林一往前走了一步。
腰弯下去四十五度。
标准。
躬敬。
“给您拜年了。”
钱月和苏晓也赶紧跟着鞠躬。
象三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二舅没动。
报纸翻了一页。
哗啦。
声音在死寂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又过了十几秒。
他才慢悠悠地放下报纸,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恩。”
从鼻孔里哼出一个音节。
视线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
冷。
象是在审视犯人。
“来了就坐吧。”
嘴上说坐。
屁股却没挪窝。
也没指哪能坐。
客厅里除了他屁股底下那张太师椅,就剩下两张硬邦邦的木头椅子。
离得老远。
这是规矩。
长幼尊卑,坐哪都有讲究。
林一没敢乱坐。
他保持着那个躬敬的姿势,把骼膊底下的书双手递了过去。
“二舅,来的路上路过新华书店。”
“看到这套书刚到货,想着您平时最关心国家大事,肯定用得着。”
“就给您带了一套。”
话术。
全是话术。
路过书店?
大年初一哪家书店开门?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态度。
这个“时刻想着领导须求”的态度。
二舅的视线落在那本书上。
红皮。
烫金字。
他的瞳孔缩了一下。
原本板着的脸,那条僵硬的法令纹,稍微松动了一点。
“恩。”
这次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
“有心了。”
他伸出手。
接过了书。
动作很慢,很郑重。
象是在接什么机密文档。
手指在封面上摩挲了两下。
“现在的年轻人,能沉下心来看这种书的不多了。”
“不错。”
“有点觉悟。”
【判定通过。】
【你精准地击中了目标的“政治审美”。】
【二舅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
赌对了。
林一心里冷笑。
这老东西,就好这一口。
钱月赶紧把茶叶递上去。
“二舅,这是给您的茶……”
二舅瞥了一眼。
“放那吧。”
语气平淡。
没夸,也没骂。
算是过关。
苏晓捧着象棋。
手有点抖。
“二舅……听说您棋下得好……”
二舅的眉毛挑了一下。
“哦?”
他看了一眼那盒象棋。
红木的。
做工精细。
“还行。”
“平时没事,琢磨琢磨残局。”
“这棋子手感不错。”
难得的多说了两句。
【判定通过。】
三关全过。
但这只是开始。
“坐。”
二舅指了指旁边的木头椅子。
这次是真的让坐了。
三人小心翼翼地坐下。
只敢坐半个屁股。
腰挺得笔直。
二舅妈端着茶盘过来了。
三个白瓷杯子。
往桌子上一放。
当。
声音很脆。
里面飘着几根茶叶梗子。
水是温的。
甚至有点凉。
这就是待客之道?
林一没动那个杯子。
二舅也没说话。
他重新戴上眼镜,拿起那本《政策汇编》,开始翻看。
二舅妈转身进了厨房。
门关上了。
客厅里又剩下了他们四个。
二舅不说话。
没人敢说话。
这种沉默比刚才在大姨家的冷嘲热讽还要难熬。
那是刀子割肉。
这是钝刀子锯头。
他在施压。
他在用这种沉默,把你的心理防线一点点磨碎。
让你慌。
让你乱。
让你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钱月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她抓着衣角,指关节发白。
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想说话。
想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哪怕是没话找话。
“二舅,您……”
钱月刚张嘴。
林一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她一脚。
疼。
钱月差点叫出声。
她惊恐地看向林一。
林一目不斜视。
脸上挂着那副谦卑的笑,象个泥塑的菩萨。
闭嘴。
蠢货。
这时候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这是考验。
考验你的定力。
考验你能不能沉得住气。
在领导面前,领导不问话,你瞎比比什么?
显得你嗓门大?
还是显得你没城府?
二舅翻书的手停了一下。
似乎是在听。
见没人说话,他又继续翻。
嘴角那条法令纹,似乎更深了一些。
那是满意的弧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墙上的钟摆来回晃动。
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
林一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但他不敢动。
连擦汗都不敢。
为了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在这该死的沉默里发疯,他开始观察这个客厅。
博古架上的花瓶。
假的。
某宝九块九包邮的货色。
墙上的字画。
印刷品。
连墨痕都没有。
这老东西,全是面子工程。
视线慢慢移动。
最后。
停在了沙发背后的一面墙上。
照片墙。
挂满了相框。
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全是二舅一家的照片。
有黑白的,有彩色的。
记录着这个家庭的“光辉历史”。
二舅年轻时穿着军装的照片。
二舅和某位领导握手的照片。
二舅妈抱着孩子的照片。
全家福。
一张又一张。
每一张照片里的人,都笑得很标准。
露出八颗牙齿。
僵硬。
诡异。
就象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林一的视线在一张全家福上扫过。
那是最近的一张。
彩色的。
背景就是这个客厅。
二舅坐在太师椅上。
二舅妈站在旁边。
后面站着一排人。
表哥,表嫂,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亲戚。
突然。
林一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
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停跳了半拍。
在照片的最角落。
在那个不起眼的阴影里。
站着一个人。
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
脸色惨白。
笑得比谁都璨烂。
那张脸。
那张脸林一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