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死死盯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方昊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廉价西装,背景是那种照相馆里最常见的假蓝天。
他笑得很璨烂。
露出八颗牙齿。
标准得就象是把嘴角用钩子挂起来了一样。
但林一记得这张脸。
太记得了,之前还一起闯过副本。
在上一个“午夜公交车”的副本里方昊,主动跳落车去引开仇恨。
血溅了林一一脸,不过好在两人都通关了。
现在。
他完好无损地站在二舅身后的照片墙上。
照片下方贴着一个小小的标签,用那种印表机打出来的宋体字写着:
【犬子,方昊】。
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像重锤一样砸在林一的天灵盖上。
那个变态。
那个喜欢把挑战者的尸体废物利用,做成新副本装饰品的疯子。
观察室。
陈默手里端着咖啡,身体后仰,陷进柔软的转椅里。
屏幕上,林一那张僵硬的脸被特写放大。
那种震惊,那种世界观崩塌的错愕。
太下饭了。
陈默看着林一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认识。
这张照片是只是陈默当时设计副本的一个无心素材,刚好在这碰巧遇到熟人了。
“惊喜吗?”
陈默放下杯子,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哒哒的脆响。
“老朋友见面,不该感动得哭出来吗?”
“好好叙叙旧吧。”
回到客厅。
死寂被打破了。
“认识?”
二舅的声音。
平淡,没有起伏。
但他手里的报纸放下了。
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珠子,通过老花镜的边缘,死死钉在林一身上。
这是一道送命题。
如果说认识,怎么解释?
大学同学?同事?
方昊的设置如果是“猝死”,如果是同事,那就得背锅。如果是同学,为什么没来参加葬礼?
任何一个逻辑漏洞,都会被这个老狐狸抓住,然后无限放大。
甚至直接判定为“撒谎”。
“看着面善。”
林一收回视线,腰弯得更低了些。
“觉得这位大哥……一身正气。”
“跟您年轻时候那张军装照,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马屁。
硬拍。
但这招对二舅管用。
二舅的脸皮抖动了一下。
似乎是受用,又似乎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他摘下眼镜,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镜片。
动作很慢。
象是在给林一施压。
“这是我儿子,方昊。”
二舅把眼镜重新戴上,指了指那张照片。
“前段时间走的。”
“工作太忙。连续加班了一个月,倒在了工位上。”
“说是心源性猝死。”
语气里听不出悲伤。
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漠。
就象是在说家里死了一条狗,或者碎了一个花瓶。
钱月捂住了嘴。
她也认出了方昊。
那个总是冲在最前面,保护新人的老大哥。
现在成了二舅口中“倒在工位上”的耗材。
“可惜啊。”
二舅叹了口气。
但这口气叹得很假。
更象是一个过场。
他转过头,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三个人。
视线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三秒。
最后落在林一身上。
“你们也是年轻人。”
“也在外面打拼。”
“对于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来了。
图穷匕见。
这就是二舅的“面试题”。
空气瞬间凝固。
墙上的钟摆声变得震耳欲聋。
怎么看?
这根本不是在问看法。
这是在查成分。
如果回答“太可惜了,身体重要”,那就是在质疑二舅的教育方针,质疑他为什么不拦着儿子加班。判定为“不懂事”、“没大局观”。
如果回答“那是公司太黑心”,那就是在批评体制,批评社会分工。二舅这种老干部最听不得这个。判定为“愤青”、“思想危险”。
如果回答“活该,谁让他不注意”,那就是冷血无情。判定为“没人味”。
死局。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钱月的脸白得象纸。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安慰的话。
“二舅,节哀……”
“闭嘴。”
林一在心里咆哮。
他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钱月一脚。
这种时候说节哀,就是在提醒二舅“你儿子死了”,是在揭伤疤。
而且这根本不是二舅想要的答案。
他要的不是安慰。
他要的是一个态度。
一个符合他价值观的、能让他那个死去的儿子变得“有价值”的态度。
在这个家里,人命不值钱。
面子值钱。
荣誉值钱。
林一抬起头。
他没有看二舅。
而是看向墙上那张照片。
看向那个笑得很假的方昊。
脸上的表情变了。
不再是刚才的卑微和讨好。
而是一种肃穆。
一种仿佛在瞻仰烈士纪念碑时的庄重。
“二舅。”
林一的声音沉了下来。
带着一丝颤斗。
那是激动的颤斗。
“我觉得……方昊大哥,是我们的榜样。”
二舅擦眼镜的手停住了。
他抬起眼皮,看着林一。
“哦?”
“怎么说?”
林一站了起来。
走到照片墙前。
背挺得笔直。
“现在的年轻人,大多贪图享乐,拈轻怕重。”
“动不动就躺平,动不动就整顿职场。”
“像方昊大哥这样,为了工作,为了集体,甘愿奉献到最后一刻的人……”
“太少了。”
“这不仅仅是敬业。”
“这是一种精神。”
“一种舍小家为大家,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牺牲精神。”
林一转过身,看着二舅。
眼框微红。
全是演技。
“二舅,您失去了一个儿子。”
“但社会……多了一座丰碑。”
“方昊大哥虽然走了,但他的精神,会激励我们这些后来人,继续在岗位上发光发热。”
“他是英雄。”
“是这个时代的脊梁。”
钱月和苏晓瞪大了眼睛,看着林一。
象是在看一个怪物。
这还是人话吗?
把猝死说成献身。
把被压榨致死说成是时代的脊梁。
这简直是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屎说成饭。
恶心。
太恶心了。
但二舅听进去了。
他那张板着的脸,那条僵硬的法令纹,开始舒展。
就象是一块冻土在春风里化开。
他点了点头。
幅度很大。
“恩。”
“说得好。”
“说得透彻。”
二舅站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站起来。
他走到林一面前,拍了拍林一的肩膀。
手劲很大。
象是在给某种勋章。
“现在的年轻人,要是都有你这个觉悟就好了。”
“不错。”
“是个可造之材。”
【判定通过。】
【你用一种极度扭曲的价值观,迎合了目标的“宏大叙事”癖好。】
【你成功将一场悲剧洗白为一场“光荣的牺牲”。】
【二舅视你为知己。】
林一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
他想吐。
为自己刚才说出的每一个字感到作呕。
但他忍住了。
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崇拜的、激动的表情。
这就是代价。
在这个副本里,想活下去,就得把自己变成鬼。
变成比鬼还恶心的东西。
“坐。”
二舅指了指旁边的太师椅。
不是刚才那个硬板凳。
是太师椅。
地位的像征。
“小林啊,以后常来家里坐坐。”
“跟你聊聊,心里敞亮。”
二舅转身走到博古架前。
打开一个抽屉。
拿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很精致。
上面雕着云纹。
他把盒子推到林一面前。
“这个,你拿着。”
林一看着那个盒子。
眼皮跳了一下。
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直觉告诉他,这里面装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二舅,这太贵重了……”
“拿着!”
二舅的脸一沉。
不容置疑。
“长者赐,不敢辞。这点规矩都不懂?”
林一只能接过来。
沉甸甸的。
象是一块墓碑。
“这是方昊生前最喜欢的一套茶具。”
二舅的声音变得幽幽的。
“他走的那天晚上,还在用这套茶具喝茶。”
“说是提神。”
“现在他用不上了。”
“我看你跟他投缘,又有觉悟。”
“就送给你吧。”
“希望你能继承他的‘精神’。”
“象他一样……努力工作。”
继承精神?
继承猝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