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中弥漫的能量乱流缓缓平息，破碎的金属残骸在惯性作用下飘向宇宙深处，如同为这场遭遇战献上的沉默祭品。三艘掠食者重型攻击舰的结局——一毁两逃——为这片星域暂时划下了休止符，但所有人都知道，危险只是暂时退去，而非消失。
洪荒号保持着战斗姿态，混沌道域所散发的灰蒙蒙光芒在真空中如水波般荡漾。这层看似柔和的光晕，实则是由无数细微法则丝线编织而成的防御壁垒，既能隔绝外界探测，又能随时转化为攻击形态。清风端坐在舰桥主控位上，神识如网般撒开，覆盖着方圆数千万公里的每一寸空间。他的谨慎并未因方才的胜利而松懈——在这片秩序崩坏后的宇宙废墟中，信任是比反物质燃料更稀缺的资源。
那艘线条流畅的黑色水滴飞船前方，纤细身影依然悬浮着。透过半透明的宇航面罩，能看见她约有二十七八岁的人类外貌，深褐色的短发在无重力环境中微微飘散，眼眸是罕见的银灰色，此刻正映照着洪荒号混沌道域的光芒。她身上的轻型宇航服布满修补痕迹，左肩处甚至有一道尚未完全修复的能量灼伤裂口。
“尊敬的强者，感谢您的援手，拯救了我们‘希望遗民’舰队。”她的精神意念第三次传来，比前两次更加稳定，但清风能感知到其中压抑着的、近乎本能的警惕——那是长期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生物才会有的特质，“我是舰队的临时指挥官，星萤。请问，您来自何方？是……秩序同盟的援军吗？”
“秩序同盟”四个字，让清风心中泛起微澜。但他面上不露分毫，洪荒号传出的精神意念平稳如深潭：“我并非来自任何已知的固定势力。你可以称我为‘旅者’。你们所说的秩序同盟，如今情况如何？”
他刻意将问题抛回，既是试探，也是获取信息的开端。
星萤银灰色的眼眸微微闪动。她身后的水滴飞船舱门开启，两名身着简易装甲的护卫飘出，呈警戒姿态护在她两侧。但她抬手示意不必紧张，独自又向前漂浮了数米，距离洪荒号已不足三百米——在这个距离上，清风能清晰看见她宇航服袖口处绣着的徽记：破碎的星辰环绕着一柄断剑，下方是某种陌生的文字。
“秩序同盟……”星萤的意念传来一阵波动，那波动中混杂着悲痛、愤怒与某种不愿熄灭的执念，“恐怕已经名存实亡了。三个月前——如果按照标准宇宙历计算的话——‘净化’毫无征兆地降临。最先遭殃的是各大核心枢纽星域，尤其是帝都星域……”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整理记忆：“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我原本是阿尔法第七星区科学理事会的驻外观察员，乘坐科考船在边缘星域进行引力透镜观测。当警报传来时，我们通过超空间通讯看到了帝都星域的景象——那些黑色的巨舰，从虚空中直接浮现，它们发射的光束不是要摧毁星球，而是……抹除。”
“抹除？”清风追问。
“是的，抹除。”星萤的意念中涌现出深切的寒意，“建筑物、能量场、生命体、甚至星球表层的地貌特征，都在那种光束下如同被橡皮擦去的笔迹。没有爆炸，没有残留，只是……消失了。随后，通讯大规模中断，我们试图联系理事会，只收到了断断续续的求救信号，接着便是死寂。”
“我们开始逃亡。在逃亡途中，陆续遇到了其他幸存者。”她侧身，手臂划过一个弧度，指向身后那支由二十余艘各式舰船组成的破烂舰队，“有帝国的巡洋舰残部，有联邦的殖民运输船，有商业同盟的武装商船，甚至还有两艘本该在博物馆里的第一纪元老式舰船。我们都是各自星域最后的火种，在绝望中相遇，组成了这支‘希望遗民’舰队。”
清风沉默地听着。他的神识扫过那些舰船：那艘帝国巡洋舰的主炮塔缺失了三分之一，舰体上遍布熔穿痕迹；联邦运输船的生态维持系统显然出了问题，透过舷窗能看到内部种植舱的植物大面积枯死；那两艘老式舰船更是惨不忍睹，外壳的修补痕迹比原装甲面积还多。
“我们在此聚集，一方面是为了修复还能动的舰船，另一方面……”星萤继续道，“我们向宇宙发射特定的求救与联络信号——那是秩序同盟早期设立的火种协议中约定的频率。我们相信，同盟并非只有我们幸存，一定还有其他火种散落在宇宙的角落。我们发射信号，修复舰船，就是为了能找到更多同胞，汇聚哪怕一丝力量。”
“你们刚才发射的信号，引来了掠食者。”清风平静地指出事实。
星萤的意念传来苦涩的承认：“我们知道风险。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主动寻找同胞的方法。单独的任何一支力量，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废墟中，都难以长久生存。就在一周前，我们原本有三十七艘船，遭遇了一队监督者巡逻舰，损失了九艘，还有五艘严重受损不得不弃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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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语中透露出这支舰队经历的磨难。清风注意到，那些舰船虽然破旧，但排列阵型仍有章法，受损较轻的舰船总是处于可随时掩护友军的位置——这是经历过血战才会形成的本能。
这时，星萤做出了一个决定。她示意护卫退回到飞船舱门处，独自向前漂浮，直到距离洪荒号不足百米。这个距离，在太空尺度上已经近在咫尺。
“旅者阁下，无论您来自哪里，您拯救了我们整个舰队，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她的意念坚定起来，“我们‘希望遗民’欠您一条命。在这片废墟中，债务需要用实质的东西偿还，也需要用信任奠基。”
她抬起左手，手腕上那个似金属又似生物材质的个人终端亮起柔和的蓝光。复杂的全息界面在她面前展开，她快速操作着，最后提取出一团由无数光点与线条组成的复杂结构——那是一份星图的数据核心。
“这是我们舰队在逃亡途中，所有成员共享并整合的星图资料。”星萤将数据光球轻轻推向前方，“包含‘净化’之后我们探索过的十七个星区、四十三个恒星系的详细扫描数据，以及我们遭遇过的各种敌人的记录——掠食者的常见巡逻路线、监督者的活动规律、三种不同型号的自动警戒卫星的识别特征，还有十一处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异常区域坐标。其中四处，我们怀疑是‘收割者’的前进基地或监听站。”
这份礼物的分量，清风非常清楚。在陌生的宇宙废墟中，情报的价值有时胜过一整支舰队。
他没有立即接收，而是问道：“你们将所有情报共享给我，不怕我转身就用这些信息做对你们不利的事？”
星萤的意念传来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笑意——那是苦涩中夹杂着某种觉悟的笑意：“如果您真有恶意，方才只需袖手旁观，掠食者就会替您完成一切。或者，您完全可以直接摧毁我们，从残骸中慢慢提取数据——以您展现出的力量，我们连自毁都未必来得及。您选择出手，又愿意交谈，这已经比我们三个月来遇到的绝大多数存在都要友善了。”
逻辑清晰，判断冷静。这位名叫星萤的指挥官，能在绝境中整合这样一支杂牌舰队存活至今，绝非侥幸。
清风不再多言。洪荒号舱门开启，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穿戴任何宇航装备，周身自然流转的混沌之气在真空中形成一层薄薄的、不断生灭的微光屏障。这一幕让星萤和后方舰队中所有透过观测设备看到的人，瞳孔都为之一缩。
他伸手接过数据光球。指尖触及光球的刹那，神识如流水般渗入，在万分之一秒内完成了对数据结构、编码逻辑、潜在隐藏协议的全方位扫描。没有陷阱，没有恶意程序，只有几处正常的访问权限锁——那需要特定密钥才能打开，很可能是舰队内部的高度机密。
“很干净。”清风评价道，将星图数据导入洪荒号的主系统。光球消散的瞬间，舰桥的主全息星图上，原本大片的黑暗区域被点亮了将近三分之一，无数恒星、行星、小行星带、空间异常点被标记出来，其中十七个区域用醒目的红色高亮标注。
“多谢。”清风收起数据，目光重新落回星萤身上，“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星萤看到清风真容时眼中闪过的惊讶已经平复，她回答道：“我们原本计划修复三艘关键舰船的跃迁引擎和主能源核心后，尝试前往一个古老的备用联络点——‘守望者前哨’。那是秩序同盟成立之初，在边缘星域秘密建设的几个前哨站之一，位置极为隐秘，有完整的自维持系统和防御工事。按照火种协议，灾难发生时，所有幸存力量应向最近的前哨站集结。但我们的行踪可能已经暴露，掠食者既然能找到这里，其他敌人也可能……”
她顿了顿，银灰色的眼眸直视清风——尽管在真空中这没有实际意义，但那是生物表达诚恳的本能：“旅者阁下，您……是否愿意与我们同行？您的力量，能极大保障舰队的安全。而我们掌握的星图和信息，也能为您在这片废墟中导航。我们愿意分享所有资源——虽然所剩不多，但包括三处小型秘密补给点的坐标，其中一处可能还存有完好的能源晶体和舰船配件。”
结盟的邀请，以最直接的方式提出。
清风看着眼前这支舰队。那艘帝国巡洋舰的破损装甲板上，有士兵正在紧急焊接裂缝；联邦运输船的舱门外，几个穿着简陋防护服的人正在用原始的工具搬运设备；更远处，一艘小型护卫舰的引擎喷口不时冒出异常的电火花，显然跃迁引擎的问题很严重。
他又想起帝都星地下城中那些在废墟中挣扎的同胞，想起那些在辐射尘埃中搜寻食物残渣的孩子，想起老技师用颤抖的手修复通讯器时的专注。
一个人的力量再强，终究有限。面对能够摧毁整个宇宙秩序的“收割者”，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是唯一的选择——无论这力量多么微弱，多么破碎。
他沉思的时间约莫有十秒。在真空中，十秒的沉默被拉得很长。星萤没有催促，她身后的舰队中，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他们通过内部通讯听到了对话，知道这短暂的沉默将决定整个舰队的命运。
终于，清风的声音透过精神意念，清晰传递到舰队每一艘船的通讯系统中：
“我可以与你们同行一程，前往‘守望者前哨’。”
舰队中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在真空中没有声音，但许多舰船的外部信号灯开始有规律地闪烁，那是太空船员表达激动的特殊方式。
“但有几个条件。”
闪烁的信号灯瞬间恢复平静。
“第一，航行与作战指挥，需以我的判断为主。在遭遇不可预测的危险时，我的命令需要被立即执行。”
“第二，资源共享，情报互通。包括但不限于星图、敌人数据、技术资料、生存物资。具体细则，在航行期间协商确定。”
“第三，若遇不可抗力之危机，我有权决定撤离或采取必要措施，包括但不限于放弃部分无法保全的舰船。”
条件严苛，甚至冷酷。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合理的——强者没有义务为弱者陪葬。
星萤几乎没有犹豫，她的意念坚定而清晰：“可以！我们接受您的全部条件！在如今的情势下，能够跟随您这样的强者，得到您的指引和保护，已经是命运给予的恩赐。我，星萤，以‘希望遗民’舰队临时指挥官的名义，代表全体成员接受盟约！”
盟约，在这片刚刚结束战斗的冰冷虚空中，以三句话的形式达成。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复杂的契约，只有最简洁的承诺——在这片废墟中，繁文缛节是早已被抛弃的奢侈品。
清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返回洪荒号。舱门关闭的刹那，混沌道域的光芒微微波动，从战斗状态的攻击性波频，调整为兼容性更强的护航模式。灰蒙蒙的光晕扩展开来，将希望遗民舰队的前锋舰船也笼罩在内——虽然只是边缘，但已经能提供相当程度的掩护和隐蔽。
“给你们六个标准时修复最紧急的损伤，调整编队。”清风的命令通过精神链接直接传入星萤的意识，“六时后，舰队启航。将‘守望者前哨’的坐标和已知航线发给我。”
“明白！”星萤回应道，立刻转身返回水滴飞船。
希望遗民舰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效运转状态。维修机器人从各舰船涌出，工程人员在真空中穿梭，受损最轻的两艘武装商船主动移动到舰队外围担任警戒。虽然依旧破烂，但这支舰队的精气神，在绝望中抓住一线生机后，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洪荒号舰桥内，清风将新获得的星图在面前展开。数以亿计的数据点流淌而过，他的神识与洪荒号的主控系统深度连接，快速分析、归类、整合。
突然，他的注意力被星图深处一个区域吸引。
那是在已知星图的边缘，距离当前位置约有七百光年的一片荒芜星区。该区域在星图上被用最深的红色标注，周围环绕着三重警告符号——那是星萤所说的“极度危险”标记中最高级别。区域中心没有任何具体的星体标记，只有一片不断扩散的同心圆波纹状符号，旁边有手写的注释：
“坐标：ngc-7742边缘缓冲区，第七涡旋臂末端。疑似‘净化’源头波动残留区，检测到高强度‘秩序修正’力场，空间结构呈现非自然扭曲，时间流速异常。警告：所有探测器进入该区域后均在13秒内失去联系，最后传回数据显示‘法则层面侵蚀’。极度危险，勿近。记录者：阿尔法科考队，星萤。”
清风的目光凝固在那个标记上。
坐标位置，与万事通老莫曾经提及的“宇宙基准点”的推测方位高度吻合。那种“秩序修正”力场的描述，与星灵低语中关于观察者文明覆灭的记录——观察者在最后时刻检测到的、覆盖整个星域的“法则级格式化力场”——在特征上惊人相似。
更让清风在意的是注释中的四个字：时间流速异常。
能够影响时间流速的力量，已经触及宇宙最底层的法则。如果“收割者”真掌握了这种层次的能力，那么它们的威胁程度，需要重新评估。
“源头……”清风低声自语，手指在那个红色标记上轻轻一点。
星图上，以该点为中心，延伸出十三条虚线——那是星萤的科考队根据能量波动溯推的“净化”扩散路径。十三条线如同辐射状的血脉，延伸到星图的各个方向，其中三条最粗的，一条指向秩序同盟的帝都星域，一条指向某个未知的遥远星系，而第三条……
恰好经过他们即将前往的“守望者前哨”附近。
是巧合吗？
清风关闭星图，闭上眼睛。神识沉入混沌道域深处，开始恢复方才战斗消耗的力量。但那个红色的危险标记，如同烙印般刻在意识中。
六小时后，希望遗民舰队完成了紧急修复和编队调整。在洪荒号的混沌道域掩护下，这支由一艘神秘战舰和二十三艘破旧舰船组成的临时同盟舰队，缓缓启动引擎，调整航向，向着星图标注的“守望者前哨”坐标，开始了小心翼翼的航行。
洪荒号行驶在舰队最前方，混沌的光芒如同引路的灯塔。后方，希望遗民舰队的舰船排成松散的护卫阵型，破损的引擎喷口拖曳出长短不一的蓝色尾焰，在黑暗的宇宙背景上，划出二十余道倔强的光痕。
星萤坐在水滴飞船的指挥座上，看着主屏幕上洪荒号那深邃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破碎星辰与断剑的徽记。
“指挥官，所有舰船已就位，可以进入预定航线。”副官的声音传来。
“通知全舰队，保持最高警戒，通讯静默，跟随引导舰航行。”星萤下令，最后看了一眼星图上那个遥远的坐标，“愿星辰指引前路。”
“愿星辰指引前路。”通讯频道中，传来各舰船长低声的回应。
舰队开始加速。在洪荒号混沌道域的掩护下，它们的能量信号被压制到最低，如同暗流中的鱼群，悄然滑入深邃的宇宙之海。
而在洪荒号舰桥，清风已经标记出了三条可能的航线。其中一条最为隐蔽，需要穿越一片密集的小行星带和两个中子星的引力迷宫，但能最大程度避开已知的敌人活动区。
他的手指在航线上轻轻一点。
“航线确认。预计航行时间：十一天。全舰，进入巡航状态。”
灰蒙蒙的光芒微微荡漾，将整支舰队温柔地包裹。在混沌道域的笼罩下，舰队的存在感在宇宙的背景辐射中淡化、隐匿，最终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这片荒芜星域的黑暗深处。
只有那红色的危险标记，在清风的意识星图中，如同遥远的血色星辰，沉默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