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家庭会议(一):证据呈现
周六的午后,阳光透过郑家客厅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静,连平日总是嗡嗡作响的冰箱似乎也格外安静。
银珠提前半小时到达。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深色长裤,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不施粉黛的脸上是平静的坚毅。郑汉采为她开门时,眼神里有着复杂的情绪——紧张、愧疚,但更多的是决心。
“都准备好了?”郑汉采压低声音问。
银珠点头,拍了拍手中的公文包:“都在这儿。”
客厅里,朴贞子和金珠已经坐在沙发上。朴贞子穿着她最好的一套韩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仿佛要出席什么正式场合。金珠则是一身名牌连衣裙,妆容精致,但眼下有遮不住的疲惫。看到银珠进来,母女俩的表情都变得僵硬。
“阿爸,我去泡茶。”银珠说着,径自走向厨房。她的动作从容不迫,烧水,取茶叶,洗茶杯,每一个步骤都像手术前的准备那样有条不紊。
明元和胜美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明元穿着正式的衬衫,胜美则是简洁的连衣裙,两人手牵着手,表情严肃。看到他们,金珠的嘴角撇了撇。
“人都到齐了。”郑汉采在主位坐下,清了清嗓子,“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朴贞子立刻接话:“是啊,确实该好好谈谈了。银珠,既然是你提议开这个会,那你就说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银珠将最后一杯茶放在胜美面前,然后在她和明元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她没有直接回应朴贞子,而是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个厚厚的文件夹。
“在开始之前,我想先说明几件事。”银珠的声音清晰而平静,“第一,今天这场谈话,我只陈述事实,不评价对错。第二,每个人都有发言的权利,但请等对方说完。第三,无论结果如何,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为同样的问题争吵。”
金珠嗤笑一声:“说得真正式,像是开庭似的。”
“从某种角度说,确实是在寻求公正。”银珠直视着金珠,“欧尼,您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
朴贞子皱起眉头:“银珠,你这是什么态度?一家人说话,搞得这么生分!”
“阿爸,欧妈,”明元开口了,“既然怒那有话要说,我们就先听听。这是家庭会议,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不是吗?”
郑汉采点头:“明元说得对。贞子,金珠,你们让银珠说完。”
朴贞子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但没再说话。客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空气中回响。
银珠打开文件夹,取出第一份文件,放在茶几上。
“这是我从初中一年级开始,到大学毕业的所有学费生活费书杂费等缴纳收据复印件。”银珠平静地说道,“一共280张。大家可以看看,缴费人一栏,写的都是‘郑银珠’。”
朴贞子瞥了一眼,不以为然:“那又怎样?你的名字写在上面,不代表钱是你出的。那时候你还小,怎么可能自己交学费?”
“问得好。”银珠又拿出另一叠文件,“这些是我初中以来的打工记录。便利店、餐厅、家教——这是时间表,这是雇主证明,这是工资单复印件。我统计过,从初一以来,我通过打工赚取的收入,刚好覆盖学费和基本生活费。”
金珠拿起几张纸看了看,脸色微变:“这这能说明什么?也许你只是把零用钱存起来了”
“零用钱?”银珠笑了,那笑里有一丝苦涩,“欧尼,您觉得,欧妈给过我零用钱吗?”
朴贞子的脸涨红了:“你什么意思?我少你吃少你穿了?”
“没有。”银珠依然平静,“我感谢您让我有地方住,有饭吃。但除了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我从初中开始,就没有从您那里得到过任何额外的经济支持。衣服是哈莫尼留下的改的,或是欧尼穿旧的。学习资料是阿爸偷偷给的零花钱买的,或是哈莫尼生前攒下的一点钱。”
郑汉采低下头,双手紧握。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偷偷塞给银珠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女儿接过时那感激又小心翼翼的眼神。
银珠继续:“这是大学时期的文件。奖学金证明、助学贷款合同、兼职。这些钱,支撑了我初一以后所有的费用。”
“大学五年,我同时做三份兼职,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银珠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听的人能感受到那平静下的千钧重量,“同学们在聚会时,我在打工;大家在度假时,我在图书馆学习。我拿过五次一等奖学金,不是因为我是天才,而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拿不到奖学金,我可能就交不起下学期的学费。”
胜美捂住嘴,眼眶红了。明元紧紧握住她的手,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这是研究生时期的文件。”银珠又拿出一叠,“国立汉城医院的实习补贴微薄得可怜,但我很感激,因为至少有了稳定的住处和食堂。这些,”她指着几张打印纸,“是我最早期的股票交易记录。大四时,我用攒下的五十万韩元开始学习投资,运气好,赚到了第一桶金。就是这笔钱,支撑我完成了研究生学业,还攒下了去美国进修的部分费用。银珠只说出了一部分股票收入,真实的股票收入并没有告知。”
金珠忍不住开口:“所以你是在炫耀你很能干吗?炫耀你比我们都强?”
“不,欧尼。”银珠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从十三岁起,就开始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我的每一分钱,都是用自己的时间和汗水换来的。我没有炫耀,因为没有人应该为自己的生存挣扎感到自豪。那只是一个孩子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的事。”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银珠深吸一口气,拿出最后一份文件——不是复印件,而是一本陈旧的笔记本。
“这是阿爸的日记。”银珠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这本日记,是阿爸写的。”
她翻开笔记本,找到其中一页,轻声念道:
“‘1992年3月15日,银珠今天又去打工了。这么小的孩子,手上都是冻疮。贞子给金珠买了新大衣,银珠还穿的是旧棉袄。我问贞子,银珠也是你的女儿啊。贞子说,银珠性子倔,不像金珠贴心。我心里难受,偷偷给了银珠五千元,让她买支护手霜。银珠哭了,说阿爸,等我长大了,一定让您过好日子。’”
银珠停顿了一下,控制住情绪,继续念:
“‘1994年8月20日,银珠考上大学了,是医学院。全家人都高兴,只有贞子说学费太贵。银珠说,阿爸别担心,我自己能挣。这孩子,从小就这么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今天我把自己私房钱给了她,不多,但希望能帮上一点。银珠跪下来给我磕头,说一定会成为好医生。我的女儿啊’”
郑汉采的眼泪无声滑落。胜美已经泣不成声,明元红着眼眶,紧紧咬着牙。
金珠的脸色变得苍白,朴贞子则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盯着地板。
银珠合上日记,轻轻放在茶几上。
“这就是所有的事实。”她说,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从十三岁起经济独立,没有用过欧妈一分钱在教育上。相反,哈莫尼和阿爸是我成长过程中唯一的经济和情感支持。欧妈,您现在可以告诉我,我欠您什么?欠多少?”
朴贞子猛地抬头,声音尖利:“你是我生的!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没有我,哪有你今天!”
“生育之恩,我从未否认。”银珠直视欧妈,“但生育不等于养育,更不等于您有权对我的人生予取予求。您给了我生命,我感激。但除此之外,您还给了我什么?”
“我养了你十几年!吃的穿的住的,哪样不要钱?”
“所以您认为,提供最基本的食宿,就是养育的全部?”银珠反问道,“那情感支持呢?关心呢?鼓励呢?在我因为打工晚归被关在门外时,在我发烧却不敢请假怕被扣工资时,在我拿到医学院录取通知书却不知如何筹措学费时——您在哪里?”
朴贞子语塞,但很快又强硬起来:“那那是因为你从小就不亲我!你就跟你哈莫尼亲,跟你阿爸亲,从来不把我这个阿妈放在眼里!”
“是我不把您放在眼里,”银珠的声音颤抖了,“还是您从未看见过我?”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银珠闭上眼睛,又睁开,继续道:“我不否认,您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家。所以我愿意承担赡养您的责任,这是法律规定的义务,也是我做人的本分。但除此之外,我不欠您,更不欠金珠欧尼。”
“可她是你的欧尼!”朴贞子喊道,“姐妹之间互相帮助,难道不应该吗?”
“应该。”银珠点头,“但帮助是有前提的——前提是对方需要,前提是力所能及,前提是互相尊重。而不是一方无条件索取,另一方无条件给予。”
她转向金珠:“欧尼,您今年三十几岁,有稳定的工作,有爱您的男朋友。您告诉我,您为什么需要我出两亿韩元为您置办嫁妆?”
金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我只是希望婚礼能体面些”
“体面是用钱堆出来的吗?”银珠问,“如果您和基丰真心相爱,互相尊重,共同努力,那么简单的婚礼也能幸福。如果您们的关系需要两亿韩元来装点门面,那这样的婚姻,真的值得吗?”
“你懂什么!”金珠突然站起来,眼泪涌出来,“你什么都有了!好工作,好男人,好前程!你当然可以高高在上地说教!你知道我有多难吗?同事们都嫁得好,婚礼一个比一个豪华,我只能躲在厕所里哭!我不想被比下去,我有错吗?”
银珠也站起身,但她的声音依然平静:“欧尼,您觉得我什么都有。那您知道,我为了今天,付出了什么吗?”
她开始解针织衫的扣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银珠脱下外衣,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背心。然后,她转过身,背对大家。
客厅里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银珠的背上,从肩胛到腰部,有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盘踞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大二那年冬天,我同时打三份工。”银珠背对着所有人,声音平静得可怕,“早上五点送报纸,白天上课,晚上在便利店值夜班。那天雪很大,我骑自行车去打工,为了赶时间抄近道,在一个下坡摔倒了,被路边的铁丝网划伤。伤口很深,但去一趟医院要花很多钱,我就自己买了消毒水和纱布,简单处理了一下。”
她转过身,重新穿好衣服,扣上扣子。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
“伤口感染了,我发了三天高烧,但不敢请假,因为请假要扣钱。最后是便利店老板发现我不对劲,强行送我去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两天,可能会得败血症。”银珠看着金珠,“那道疤,会跟我一辈子。欧尼,您现在还觉得,我的一切来得容易吗?”
金珠跌坐回沙发上,脸色惨白。
胜美已经哭出声来,明元紧紧抱住她,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
郑汉采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
朴贞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我说这些,不是要博取同情。”银珠坐回座位,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我只是想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难处。您有您的难处,我有我的。区别在于,我选择自己扛,而您选择向别人要。”
“可我是你欧尼”金珠喃喃道,但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理直气壮。
“正因为您是我欧尼,我才坐在这里,和您说这些。”银珠的声音柔和了些,“如果我不在乎您,我大可以直接拒绝,然后切断联系。但我还在乎,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有健康的关系——不是索取与给予,而是理解与尊重。”
朴贞子终于找回了声音,但那声音虚弱而混乱:“那那你是打算不管我们了?不管我这个阿妈,不管你欧尼了?”
“我会履行对您的赡养义务。”银珠清晰地说,“从下个月开始,我会每月按时支付赡养费,金额会参照法律规定和您与阿爸的实际需要。这笔钱,我会直接存入一个联名账户,由阿爸管理,确保用于改善您们二老的生活质量。”
“至于欧尼,”她看向金珠,“作为东森,我会在您结婚时送礼,在您需要帮助时,在我能力范围内提供建议和支持。但经济上的大额资助,我不会提供。您的人生,需要您自己负责。”
“你你这是要和我们划清界限!”朴贞子又激动起来。
“不,我是在建立界限。”银珠纠正道,“健康的家庭需要界限。父母与子女之间,兄弟姐妹之间,都需要。没有界限的爱,最终只会变成控制和伤害。”
明元这时开口了:“我支持怒那。”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明元握紧胜美的手,深吸一口气,说:“欧妈,金珠怒那,有些话我一直想说,但以前不敢说。今天,我必须说。”
“从小,我就看着银珠怒那一个人扛下所有。她成绩好,您说她是书呆子;她懂事,您说她有心机;她努力,您说她爱表现。金珠怒那想要新衣服,您马上买;银珠怒那的衣服破了,您让她自己补。怒那考上医学院,您嫌学费贵;金珠怒那考上普通大学,您大摆宴席。”
“我以前不懂,以为只是偏心。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这不只是偏心,这是不公平。”明元的眼眶红了,“银珠怒那也是您的女儿啊!为什么您看不到她的好?为什么您总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朴贞子嘴唇颤抖:“明元,连你也”
“是,连我也看不下去了。”明元的声音哽咽但坚定,“胜美第一次来家里,看到您对银珠怒那的态度,回去偷偷哭了。她说,她无法想象,世界上有这样的欧妈。我不敢告诉她,这就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现实。”
胜美擦了擦眼泪,轻声说道:“伯母,金珠欧尼,请原谅我多嘴。但我真的觉得,银珠欧尼已经做得够多了。她一个人走到今天,没有依靠任何人,这本身就应该被尊重,而不是被要求更多。”
“你一个外人懂什么!”朴贞子尖声道。
“贞子!”郑汉采终于爆发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老泪纵横,“胜美不是外人!她是明元的未婚妻,是我们郑家未来的儿媳妇!她比你这个亲妈更心疼银珠!”
朴贞子震惊地看着丈夫,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郑汉采走到银珠身边,手搭在女儿肩上,声音颤抖但清晰:“银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可以作证。那些年,我看着你偏心,看着你苛待银珠,但我懦弱,我逃避,我不敢说。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以为家和万事兴。但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转向金珠,痛心疾首:“金珠啊,我的女儿,你也是受害者。你阿妈把你宠坏了,让你以为全世界都该围着你转。但看看银珠,看看你妹妹!她和你一样大,却已经靠自己闯出了一片天。你不该嫉妒她,你应该为她骄傲,向她学习!”
金珠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但她咬住嘴唇,不说话。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郑汉采挺直了佝偻多年的脊背,“从今往后,这个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银珠愿意赡养我们,是她的孝心,不是她的义务。她给多少,怎么给,由她决定。金珠的婚事,她自己想办法。我们做父母的,能帮就帮,不能帮,也不要为难另一个女儿。”
朴贞子浑身发抖,指着丈夫:“你你这是要跟我作对?你们都跟我作对?”
“不是作对,是讲道理!”郑汉采的声音从未如此响亮,“贞子,你醒醒吧!银珠也是我们的女儿,是和我们血脉相连的亲人!你不能因为偏心金珠,就把银珠当摇钱树!”
“我什么时候把她当摇钱树了?我是她阿妈!我生她养她,她现在有出息了,回报家里难道不应该吗?”
“回报家里,和被你索取,是两回事!”郑汉采痛心地说道,“你看看你提的要求:两亿韩元的嫁妆,还要帮金珠付首付。银珠才工作多久?她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未来要打算!你为她想过吗?”
朴贞子哑口无言,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倔强。
客厅里再次陷入僵局。挂钟的滴答声在沉默中格外刺耳。
这时,银珠的手机震动了。她看了一眼,是朴基正发来的消息:「会议怎么样了?需要我过去吗?」
银珠回复:「还在进行中。我还好,别担心。」
她收起手机,重新面对欧妈和欧尼。
“欧妈,欧尼,我说完了。”银珠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我的立场不会改变。我会履行对父母的赡养义务,但仅此而已。金珠欧尼的婚礼,我会以东森的身份送礼,但金额不会超过我的能力范围,也不会超过正常的礼数。”
她站起身,拿起公文包:“如果你们同意,我们可以商量赡养费的具体金额和支付方式。如果不同意——”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如果不同意,我会按照法律规定,支付最低标准的赡养费。至于其他的,请原谅我无法满足。”
说完,银珠微微鞠躬,转身走向门口。
“等等!”
金珠突然开口。
银珠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银珠”金珠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银珠慢慢转过身,看着泪流满面的欧尼,眼神复杂。
“我不恨您,欧尼。”她轻声说,“我曾经羡慕您,嫉妒您,委屈过,愤怒过。但我从未恨过您。因为恨一个人,太累了。我已经背负了太多东西,不想再背负仇恨。”
“那为什么”金珠哽咽道,“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为什么非要算得这么清楚?”
“因为以前的方式,让我很痛苦。”银珠的声音也哽咽了,但她强忍着,“欧尼,我也是人,我也会累,也会委屈。我只是想被公平对待,想被尊重,想过自己的人生。这有错吗?”
金珠说不出话来,只是哭。
朴贞子突然站起身,声音尖利:“好!好!你现在翅膀硬了,不把阿妈放在眼里了!你要划清界限是吧?行!那你就走!走了就别回来!”
银珠闭上眼睛,两行眼泪终于滑落。
当她再睁开眼时,眼神里只剩下深沉的疲惫。
“如果这是您的选择,我尊重。”她低声说,“赡养费我会按时支付。您和阿爸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至于这个家在您愿意尊重我之前,我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客厅里的哭声、骂声和混乱。
银珠站在楼道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仰起头,不让眼泪继续流。走廊的感应灯灭了,她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机再次震动,朴基正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银珠接起电话,努力让声音平静:“基正君”
“我在楼下。”朴基正的声音温暖而坚定,“需要我上来吗?”
“不,”银珠深吸一口气,“我下去。我们回家。”
“好,我们回家。”
挂断电话,银珠擦干眼泪,挺直脊背,走向楼梯。每一步都很沉重,但每一步,都朝着光的方向。
而在楼上的客厅里,风暴还在继续。
“你现在满意了?”郑汉采对朴贞子吼道,“把女儿逼走了,你满意了?”
“是她逼我的!”朴贞子哭喊道,“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阿妈!”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把她当女儿!”郑汉采的眼泪也流下来,“贞子,银珠也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也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朴贞子跌坐在沙发上,掩面痛哭:“我做错什么了?我只是希望两个女儿都好”
“但你用牺牲一个的方式,去成全另一个。”明元的声音冰冷,“这不是希望她们好,这是偏心,是自私。”
胜美轻轻拉了拉明元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但明元摇摇头,继续道:“今天我把话说清楚。我和胜美的婚礼,不会要家里一分钱。我们已经商量好了,简单办,剩下的钱,我们要自己攒钱买房子。银珠怒那愿意帮我们,我们会感激,但她不帮,我们也不会怨。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人生。”
他拉起胜美的手:“至于金珠怒那的婚礼,如果您和欧妈愿意帮忙,是您们的心意。但请不要再用‘一家人’的名义,去绑架二姐。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金珠突然站起身,冲向门口。
“金珠!你去哪儿?”朴贞子喊道。
“我去找基丰君”金珠哭着说,“我要问问他,如果我没有豪华的婚礼,没有丰厚的嫁妆,他还要不要我”
“金珠!”郑汉采想拦,但金珠已经拉开门跑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郑汉采、朴贞子和明元胜美四人。空气死一般沉寂。
许久,郑汉采疲惫地坐下,双手捂住脸:“这个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朴贞子还在哭,但哭声里,似乎多了些什么——是悔恨?是恐惧?还是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明元看着父母,心里一阵酸楚。他拉起胜美:“阿爸,欧妈,我们先走了。您们好好想想吧。”
走到门口,明元回头,看着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阿爸,和哭得瘫软的欧妈,轻声说道:“银珠怒那要的,从来都不是钱。她要的,只是一点点公平,一点点爱。”
门再次关上。
郑汉采和朴贞子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相对无言。茶几上,银珠留下的文件夹还摊开着,那些发黄的收据、泛黄的日记,像无声的控诉,讲述着一个女儿二十九年的人生。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一切染成血色。
在这个普通的周六下午,郑家二十多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了。而新的秩序将如何建立,没有人知道。
朴贞子看着那些文件,看着日记本上婆婆熟悉的字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时银珠还小,大概五六岁,蹲在院子里看蚂蚁。她喊银珠回家吃饭,银珠抬起头,小脸上沾着泥,却笑得灿烂:“阿妈,你看,蚂蚁在搬粮食呢!它们好团结啊!”
那是银珠小时候,少数几次对她露出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笑容不见了呢?
朴贞子不知道。
她只记得,银珠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独立,越来越遥远。
而现在,那个女儿终于走出了这个家,带着满身伤痕,和一颗冷却的心。
朴贞子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捂住胸口,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眼泪,不停地流,流进嘴角,咸涩如海。
而此刻,在驶向公寓的车上,银珠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任由眼泪无声滑落。
朴基正一手握方向盘,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说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陪伴。
车子穿过汉江大桥,江水在暮色中泛着粼粼波光。对岸的灯火渐次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庭,一段故事,一些欢笑和眼泪。
银珠睁开眼,看着窗外的城市。这个她出生、成长、挣扎、奋斗的城市,此刻在她眼中,既熟悉又陌生。
“基正君,”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做得对吗?”
朴基正握紧她的手:“银珠,对错是别人评判的。你只需要问自己:这样做,你能更自由地呼吸吗?”
银珠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头。
“那就够了。”朴基正说道,“你是郑银珠,是国立首尔医院的外科医生,是我的未婚妻。你不需要为任何人的期待活着,只需要为自己,真实地活着。”
银珠转头看他,暮色中,朴基正的侧脸坚毅而温柔。
“谢谢你,”她轻声说道,“谢谢你看见真实的我。”
“我一直都看见了。”朴基正微笑,“从第一次见面,还有那个在手术室门口冷静分析病例的郑医生,再到后来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煮拉面的银珠,再到今天这个勇敢划清界限的你——每一个你,我都看见了,也都爱着。”
银珠的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温暖的。
车子驶入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熄火后,朴基正没有急着下车,而是转身,认真地看着银珠。
“银珠,我知道今天很艰难。但我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里。你的过去,我无法改变,但你的未来,我会一直陪伴。”
银珠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然后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一次,她没有再压抑,没有再克制。她把二十九年的委屈、心酸、痛苦,全部哭了出来。哭声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撕心裂肺,却又是一种解脱。
朴基正紧紧抱着她,轻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变成小声的啜泣。银珠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却露出了一个真正的、释然的微笑。
“我饿了。”她说道。
朴基正笑了,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泡面就好。”银珠说,“加个鸡蛋。”
“好,加两个鸡蛋。”
他们牵手上楼,走进公寓。灯光温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墙上合二为一。
厨房里,朴基正真的煮了两碗泡面,每碗都卧了两个荷包蛋。银珠坐在餐桌旁,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面煮好了,热气腾腾。两人相对而坐,安静地吃着。
“基正君。”银珠突然开口。
“嗯?”
“我们结婚后,要经常这样一起吃泡面。”
朴基正笑了:“好。不过我会努力学做更多菜,不能总让郑医生吃泡面。”
“那说定了。”
“说定了。”
窗外,夜幕完全降临,万家灯火如星辰般闪烁。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有人争吵,有人和解,有人离开,有人归来。
而银珠知道,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雨飘摇,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个不需要她证明什么,不需要她付出什么,只需要她“存在”的地方。
这就够了。
她把最后一口汤喝完,满足地叹了口气。
“明天,”她说道,“又是新的一天。”
“是的。”朴基正握住她的手,“而且会是更好的一天。”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在温暖的灯光下,在泡面的热气中,在这个平常又不平常的夜晚。
而生活的河流,就这样继续向前流淌,带着伤痛,也带着希望,带着告别,也带着重逢。
银珠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