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刚爬上窗沿,叶清欢就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串,由远及近,停在了办公室门外。
她抬头,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封信从底下塞了进来。纸角沾着泥,边都磨毛了。她捡起来打开,字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但看得清楚:“北山三村,发热症已控,无人再喝符水。”
她把信放下,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袖中药罐。
罐子温的,像晒过太阳的石头。
她刚把信摊到桌上,第二封又到了。南镇来的,病例册子夹在中间,翻开第一页,写着“五岁童,高热抽搐,施针三次,退热,能食粥”。后面还附了一行小字:“家人跪谢,称若早信医,不至烧坏脑子。”
接着是西州、东岭、中河……一封接一封,有的是快马捎来,有的是学生亲手送回。她把每一份都摊开,摆满整张桌子。阳光照进来,落在那些名字上,落在“痊愈”两个字上。
药罐一直在温着,没有震动,也没有发烫。她知道,这是念气满了,是有人真心实意地活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老郎中来了,手里抱着一叠纸。
“我让村里识字的人帮忙抄的。”他把纸放在桌上,“按你说的,白话写,配图,贴去市集和祠堂门口。”
纸上画的是治病过程。一个孩子发烧,大夫上门,问诊、把脉、扎针;一个老人咳嗽,喝了药,第二天就能下地喂鸡。每一张下面都有一行字:“这不是符,是人救的。”
“已经贴出去了。”老郎中说,“一开始没人看,后来有家长带着孩子来问,是不是真能治好。”
“你们怎么说?”
“我说,你家娃要是烧糊涂了,我们治不了命,但能试试。”
叶清欢点头。
下午,吴招娣回来了。一身尘土,鞋底都裂了口,进门第一句话是:“老师,北山村正来了,带了一筐草药,说是亲手采的。”
她身后跟着陈石头,也瘦了一圈,但眼神亮。
“人都信了。”他说,“前天有个妇人晕倒,家里第一反应是喊我们,不是找神棍。”
林二牛没回来,但他写了信。信是托人带来的,只有几行字:“我在村口搭了个棚,每天坐诊。昨天看了十七个病人,有两个是以前信邪教的,现在主动来要药。”
叶清欢看完,把信收进抽屉。
她走出房间,去了教室。
天还没黑,黑板上还留着昨夜的板书:“问诊三要:听声、察色、触脉。”桌椅整齐,没人用,但每张桌上都放着一根银针,有的是新的,有的磨出了使用痕迹。
她在角落坐下,那是林二牛常坐的位置。桌面刻了一行小字,浅浅的,像是用针尖一点点划出来的:“我要做像叶先生那样的大夫。”
她手指擦过那行字,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学堂门口站满了人。
是新一批学生,一百多个,从各地赶来。有人背着包袱,有人赤脚走来,脸上都带着一样的神情——紧张,但坚定。
她站在讲台上,没讲话。
老郎中走上前,手里捧着一个陶罐,灰扑扑的,没上釉。
“今天,他们要立誓。”他说。
学生们排好队,一个个上前。每人手里都有一根银针,有的是自己磨的,有的是师傅传的。他们走到台前,把针放进陶罐里。
罐子慢慢满了。
最后,叶清欢走了上去。她从发间取下听诊器银簪,轻轻放进罐中。
针落下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
阳光正好照进来,落在那堆银针上,反着光,像一片小小的河。
第三天,城里唱起了新调子。
有人在夜市哼,也有人在田埂上喊。词是编的,但意思清楚:“银针亮,药罐响,叶先生走过田埂上,病鬼吓得蹽荒跑。”
她听见了,没回头。
第四天,曾挂满符咒的祠堂换了墙画。一张《人体经络图》贴在正中,下面写着:“此图由惠民医馆赠。”
旁边还有个小木牌,写着:“每月初七,大夫坐诊,不收钱。”
第五天,一个老妇坐在村口石凳上,手里抓着一把草。
她孙子蹲在旁边,一个一个认:“这个止血,这个治肚子疼,这个不能吃,吃了会睡过去。”
老妇点头:“记住了,以后别人问,你也这么讲。”
城中药铺前排起了队,不是抢药,是领免费的防疫汤。掌柜的站在门口,一碗一碗递,嘴里念叨:“喝了防风寒,别信什么符水驱邪。”
人们笑着接过,端着走开。
第六天,林二牛回来了。
他没进屋,先去了药圃。蹲在断肠草标记处,看了很久。然后起身,把带来的布包打开,里面是晒干的草药,分装成小包。
他找到叶清欢,在她办公桌前站定。
“老师。”他说,“我想留在北山。”
她看着他。
“那边还有人需要大夫。”他说,“我不够好,但能救人。我想一直做下去。”
她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翻到一页,写下他的名字,后面写着“驻点医师,北山村”。
他低头看了看,笑了。
第七天,她去了第一批学生的宿舍。
灯还亮着。推门进去,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正在抄《实录帖》。那是他们自己写的救治案例,准备带回各自村子去讲。
有人抬头看见她,没慌,只说:“老师,我们想让更多人知道,病是怎么好的。”
她点点头,把带来的伤药放在桌上。
转身出来,她站在操场中央。
风吹过来,带着药草味。远处,学堂的灯一盏接一盏灭了,只有办公室还亮着。她知道,那是有人在整理新的病例册。
她回去坐下,翻开登记簿。
最新的一页空着。
外面传来脚步声,轻的,像是怕吵了夜。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封信滑了进来。
她没动。
信躺在地上,一角露出几个字:“东岭……又有新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