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又震了一下。
叶清欢抬手按住袖中,那震动不像是警告,倒像有人在轻轻敲门。她没动,只是低头看着摊开的教案,笔尖还悬在纸上,墨滴落下来,在“医生治不了信邪的人”这几个字旁边洇开一小团黑。
窗外天色已经透亮,风从操场那边吹过来,带着药圃里新翻泥土的气息。远处宿舍的灯一盏接一盏灭了,只有最角落那间还亮着。她知道是谁——林二牛,昨晚巡夜时看见他趴在桌上,手里捏着一根银针,对着烛光调角度。
她合上本子,起身走出房间。
小安子已经在门口等了,包袱背在肩上,绳结打得紧。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走吧。”她说,“早饭前赶到惠民医馆就行。”
“您呢?”
“我不走。”她看了眼北边山影,“事还没定,我得把课理出来。”
小安子没再问,转身走了。脚步声很快混进晨风里,听不见了。
她回屋取下药罐,放在桌上。罐身温热,不像前几日那样发烫,但能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动。她没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罐口一圈。这些日子收进来的念气不少,都是学生们治好人后,病家送鸡蛋、送菜时嘴里念叨的那些话。一句句“多亏了大夫”,一声声“还能活”,全被这罐子记下了。
她忽然觉得心里踏实。
拿起笔,她在教案最后补了一行:
“教胆子。怕出错的,先动手;不敢下的,先开口。人命比规矩大。”
写完,她把登记簿也翻出来,找到那页派遣名单。北山那一栏,她画了个圈,又用红笔描了一遍。旁边备注写着:“三村拒药,一死,病因不明。”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学生宿舍区。
天已全亮,操场上没人,但教室后窗透出光。她走近,听见里面有声音。
是几个学生在背《脉经》。一人念一句,其他人跟着重复。声音不大,但一字一顿,清楚得很。她没进去,站在窗外听了会儿,转身往办公室走。
刚坐下,外面传来脚步声。是第一批跟学堂搭起来的老郎中和几个外派联络人,还有两个从惠民医馆调来带教的医助。他们陆续进门,没人多话,找地方坐下。
叶清欢把登记簿推到桌子中央。
“北山那边,不能再拖。”她说,“三天前有人咳血而亡,家属说是‘符水喝晚了’。昨天又有两个村子断了药供,说要等‘活命先生’开坛。”
屋里没人接话。
一个老郎中摸了摸胡子:“我们去讲医理,人家信吗?现在百姓一听汤药就摇头,说那是‘耗命的毒’。”
“他们不信药,信一张纸。”另一个医助低声说,“咱们空着手去,讲不通的。”
“那就带疗效去。”她说,“派学生过去,驻点三个月。谁家孩子发烧,上门看;老人咳嗽,送药到床前。不收钱,只求一个机会动手。”
“可要是人家不开门呢?”
她沉默了几秒,伸手从发间拔下听诊器银簪,轻轻放在桌上。银簪平躺下去,针头朝北。
“那就让他们看见有人真能把人救回来。”她说,“一个人信了,就会告诉十个人。我们不是争香火,是抢时间。”
屋里静了一会儿。
小安子走之前留下的情报册子还在桌上。她翻开,指着其中一页:“南镇有个五岁孩子,高热抽搐,家里不让扎针,只灌符水。等我们的人赶到,已经不行了。”
她顿了顿,“这不是病死的,是被人用‘信’字活活困死的。”
老郎中低头搓了搓脸。
“我知道你们怕惹事。”她说,“怕被说成是太医院的走狗,怕被当成朝廷的眼线。可我们现在做的事,和那些无关。”
“我们只是想让每个村子都有个人,能在人倒下的时候,蹲下来问一句‘你哪里疼’。”
屋里有人吸了口气。
“我不求你们立刻答应。”她说,“但我今天要派第一批人去北山。愿意去的,现在站起来。”
没人动。
她也不催,只是把学生交上来的辨药笔记拿起来,翻了一页。是林二牛的,画了止血草和野芹的对比图,连土质差异都标了。下面一行小字写着:“认错了,会死人。所以必须认准。”
她把本子递给坐在旁边的小安子——不对,是那个常驻药圃的医助。那人接过,低头看了,传给下一个人。
本子一圈圈传下去。
有人翻到一页,上面写着“断肠草幼苗误入药材堆,已剔除”。那是上周的事,一个学生发现的。
传到最后,林二牛站了起来。
他衣服洗得发白,鞋尖有点裂。他没看别人,只朝着叶清欢深深弯下腰,行了个旧礼。
“我去。”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南镇来的女学生,她妹妹就是被符水耽误的。她一句话没说,只是把手按在胸口,点了头。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最后,连那个一开始反对的老郎中也站了起来。他叹了口气:“我去西州。那边有我认识的村正,能开门。”
叶清欢没说话,只是把桌上的银簪重新插回头上。
她翻开登记簿,在北山那一栏写下三个名字:林二牛、吴招娣、陈石头。每人后面标注了擅长病症和携带药方。
“今天就开始准备。”她说,“每人带两包应急药,一套针具,一本病例册。到了地方,每天记下看了几个病人,用了什么法子,结果如何。定期送回来。”
“我们不打擂台,不骂神棍。”
“我们只做一件事——治病。”
屋里终于有了动静。有人开始整理包袱,有人低声讨论路线,还有人跑去抄最新的药方单。
她走到窗边,看见操场那边,一群学生自发聚在一起,围着林二牛。有人往他包袱里塞伤药,有人递上自己磨的针。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的教案。
笔又蘸了墨,在最后一页写下:
“第一课,洗手。”
“第二课,认三种草。”
“第三课,敢开口。”
她停了一下,写下最后一句:
“只要还有人肯伸手,医道就不会断。”
外面阳光照进屋子,落在桌角。药罐静静立着,罐口一圈泛着微润的光。
林二牛走进来,手里捧着个布包。
“老师,这是我自己采的药,晒干磨粉,分装好了。”他把布包放在桌上,“您看看,有没有漏的。”
她打开看了一眼,点头。
他没走,站在那儿,声音有点抖:“我娘说过,读书人识字是为了写信,大夫识药是为了救人。我现在……也算个大夫了吗?”
她抬头看他。
少年的脸晒得有点黑,眼睛很亮。
她说:“从你敢站出来的那一刻起,就算了。”
外面传来集合声。
他转身跑了出去。
她坐回椅子,拿起登记簿,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提笔写下新的派遣计划:西州、南镇、东岭、中河……一共十个地名。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门外脚步声密集起来,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放下笔,起身走向门口。
手刚碰到门框,药罐忽然又震了一下。
这次很轻,像是一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