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从荒地刮过,吹动了新搭的草棚。屋顶的茅草还没铺齐,几根枯枝从缝隙里探出来,在阳光下投出细长的影子。
叶清欢走进教室的时候,学生们已经坐在土台搭成的课桌前。他们穿着粗布衣裳,有的袖口磨破了边,有的鞋底裂了缝。有人低头搓手,有人盯着地面,没人说话。
她站上讲台,手里拿着一块湿布。
“今天第一件事。”她说,“洗手。”
她走到墙角的木盆前,舀水,打皂角,用力搓洗指缝,冲净,再用麻布擦干。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做全。
“三天前,南村有个妇人烧伤了手,本不该死。”她转身面对学生,“可接诊的大夫没洗手,伤口化了脓,人没扛过第五天。”
底下有人抬起头。
“你们将来会碰病人的眼睛、喉咙、伤口。”她走回讲台,“手干净,是第一条命。”
她发下每人一块小皂角,又教了一遍步骤。有人笨拙地模仿,有人反复冲洗,直到手指泛白。
第二节课是认药。
她带着人去了药圃。泥土刚翻过,畦垄整齐,几株幼苗冒出头。她蹲下,指着一丛叶子说:“这是金银花。”
一个年轻男子凑近看。
“旁边那棵呢?”她问。
他摇头。
她拔起来,根部还沾着泥。“这是钩吻,长得像,毒性烈。混在一起煮,喝一口就停心跳。”
人群往后退了半步。
“以后每天来药圃报到。”她说,“不认识的不准碰,不确定的不准采。谁弄错一次,当众抄《毒草谱》十遍。”
中午过后,来了三个病人。
都是附近村子的,有咳嗽不止的老汉,有胳膊脱臼的孩子,还有一个女人脚底扎了刺,肿得走不了路。
她让每个学生上前问话。有人结巴,有人忘了先看舌苔,她就在旁边提醒一句。
轮到那个脱臼的孩子时,一个女学生伸手去摸关节,手抖了一下。
“怕什么。”叶清欢站在她身后,“你不动,他疼得更久。”
女生深吸一口气,按住肩头,试了两次,终于把骨头推回原位。
她松开手时,指尖全是汗。
叶清欢点点头,“下次快点,别让他一直忍着。”
傍晚,小安子从京城赶来。他背着个布包,脸上沾灰,像是跑了很久。
“名单更新了。”他把包放在桌上,掏出几张纸,“西州两个村又有发热的,症状和去年不同。南边三个镇缺药材,郎中都不敢开方。”
她接过纸,扫了一眼,“把这些地方圈出来,等学堂稳了,我们派人去查。”
“东宫送来的药昨天到了。”小安子说,“五车,全存进库房了。幕僚还留了信,说建筑加固的材料后天进京,可以直接运来。”
“告诉他们,练针场的地要再夯一遍。”她说,“学生已经开始实诊,不能塌。”
小安子应了一声,又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还有,惠民医馆的四个助教都到了,正在安排宿舍。”
她走出教室,天色渐暗。药圃边上,几个学生还在辨药。有人举着叶子对光看,有人拿笔在纸上画形状。
她路过一间宿舍,门没关严。屋里点了油灯,一个男生正把银针绑在手指上,对着灯影练习进针角度。另一人躺在床上背书,嘴里念着“麻黄汤,治伤寒”。
她在门口站了几秒,轻轻把一包伤药放在床头。
第二天上午,有个小男孩被人抱着送来。
孩子脸色发青,呼吸急促。母亲哭着说,他在野地里吃了几片叶子,回来就吐,接着喘不上气。
叶清欢翻开他的眼皮,又掰开嘴看舌头。
“谁认识这个症状?”她问学生。
没人应声。
她看向角落里的女学生,就是昨天治好脱臼的那个。
女生犹豫了一下,“像是……中毒?”
“对。什么毒?”
“不知道。”
“去药圃。”她说,“找三样能催吐的草。”
女生跑出去,一会儿捧回几株植物。叶清欢挑出其中一种,“这个,磨粉加水,马上灌。”
学生动手配药。孩子服下后不久,开始呕吐,吐出一堆绿色残渣。
半个时辰后,呼吸平稳了。
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磕头。村民后来送来一篮鸡蛋,放在教室门口。
叶清欢拿起一颗,在手里滚了滚,“记住了,毒芹和野苋菜叶子差不多。差这一眼,就是生死。”
那天下午,她在操场巡视。一个男生拦住她,声音发紧。
“我刚才在药圃除草,发现一株苗不对。”他说,“叶子反面有紫斑,掐断会流白浆。我查了你给的图册……是断肠草。”
她跟着过去看了,确实是幼苗混进了药田。
“你把它单独挖出来,标记位置。”她说,“明天上课,所有人来看。这不是小事,是一批药的安全。”
男生脸涨红了,“我是不是……该先报告?”
“你做了该做的事。”她说,“发现问题就处理,别等别人开口。”
晚上她坐在灯下整理教案。袖子里的药罐有点热,像是有东西在动。她按了一下,并没有拿出来。
萧景琰派来的人送来一封信。
信上说,工部已批复第二批选址,南边五个点全部通过。东宫车队下周出发,运送建材和药品。另外,五城兵马司会在各学堂周边增设巡防,确保安全。
她看完,把信折好放进抽屉。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小安子。
“你师兄来信了。”他压低声音,“说太医院最近在查民间医者名录,像是要设门槛。”
她抬眼,“让他们查。”
“不怕他们卡人?”
“我们不靠他们发牌子。”她说,“能治病,就是大夫。”
小安子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对了,那个刻‘医’字的地方,有人用石头把字重新描了一遍,还压了束野花。”
她没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操场上很安静。药圃的栅栏边,那块夯土还在。原来的划痕被加深了,泥土湿润,像是刚浇过水。野花插在字旁,花瓣微微颤动。
她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天。
星星出来了。
远处宿舍的灯还亮着,有人在哼一首乡下的调子。
她回到自己房间,把听诊器银簪取下来,放在桌上。药罐贴着手臂,热度慢慢散了。
第二天一早,她召集所有学生集合。
“这周结束前,每个人要独立完成一次问诊、开方、施针。”她说,“我会在旁边看着,但不会帮忙。错可以改,但必须自己走完流程。”
有人脸色发白。
“你们知道外面怎么说吗?”她环视一圈,“说我们这些‘泥腿子’学不会真本事,说学堂是闹着玩的。”
没人出声。
“那就做给他们看。”她说,“不是为了争口气,是为了以后有人倒下,身边能有人伸手。”
她转身走向药圃,“现在,去认药。今天我要抽查,认不出的,留下来抄书。”
学生们陆续散开。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群背影。有人走得急,差点撞到木桩;有人低头记笔记;还有一个男生,偷偷把一片药草夹进书页里。
她把手伸进袖子,药罐安静地贴在皮肤上。
风从操场刮过,掀起了她的衣角。
一只麻雀落在药圃的木牌上,蹦了两下,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