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浓痰,像一枚肮脏的勋章,黏在营门口那块斑驳的石碑上。
挑衅。
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挑衅。
十几辆卡车上,一百多号来自全军各大王牌部队的兵王,全都跳下了车。
他们没列队,也没人卸下背包。三五成群,东倒西歪地或坐或靠,把这片荒凉的营地,当成了自家后院的菜地。
烟头,被随意地扔在枯黄的草丛里。
怪话,夹杂着各地方言,肆无忌惮地在空气中飘荡。
“操,这他娘的是人待的地方?俺们团的猪圈都比这亮堂!”
“还他娘的叫‘利剑’?我看叫‘破碗’还差不多,就这地方,能练出个锤子兵!”
那个吐痰的壮汉,名叫孟山,外号“蛮牛”,原东南军区侦察兵大比武连续三年的总冠军,格斗项目更是打遍军区无敌手。
他此刻正把一只脚踩在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鼻孔朝天,用下巴指着那栋破败的指挥楼。
“兄弟们,都别急着进去。等会儿,让管事儿的出来给咱们个说法!凭什么把咱们这些尖子,扔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受罪!”
他声音洪亮,故意让楼里的人听见。
二楼窗边,赵武看得牙根直痒痒。
“大队长,这帮兔崽子,反了天了!”
程铮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将视线从孟山身上移开,吐出两个字。
“等着。”
赵武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那笑,比狼还野。
他瘸着腿,走到楼梯口,从脖子上摸出一个铜哨。
“哔——哔哔——”
尖锐的集合哨声,一下撕破了营地里的嘈杂。
然而,操场上那一百多号人,跟没听见似的。依旧是该抽烟的抽烟,该聊天的聊天。只有零星几个人,懒洋洋地抬了抬头,又满不在乎地转了回去。
赵武的脸黑了下来,再次吹响了哨子,这一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哔——!”
那声音,尖得能把人的耳膜刺穿。
这下,终于有了点反应。
兵王们慢吞吞地站起身,拎着背包,稀稀拉拉地朝指挥楼前晃悠过来。
队不成队,列不成列。
站姿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揣着兜,有的抱着臂,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那眼神,看赵武就像在看一个耍猴的。
尤其看到他那条空荡荡的裤腿时,不少人嘴角都撇了撇,目光里是毫不遮掩的轻蔑。
“哟,还是个瘸子教官?”
“这‘利剑’部队,是没人了吗?怎么什么歪瓜裂枣都往里收?”
赵武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
“吱呀——”
指挥楼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从里面推开。
程铮走了出来。
他没穿军官常服,只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作训服,脚上一双磨损严重的作战靴。
他没有拿扩音器,也没有走上台阶。
他就那么一步一步,沉稳地走下台阶,走到了那群站得东倒西歪的兵王面前。
他一出来,整个操场叽叽喳喳的动静,跟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一下就没了。
前排几个正在说怪话的老兵,嘴巴还张着,后面的话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那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味儿,让这帮老兵油子后脖颈子直冒凉气。
他们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是一座从尸山血海里,刚刚挪过来的冰山。
孟山梗着脖子,强压下心头那股邪火,往前跨了一步,扯着嗓子吼道。
“报告!”
程铮没理他。
孟山的脸涨红了,声音更大了几分。
“报告!我们是各大军区选调来的兵王,不是来这儿开荒的囚犯!”
“我问你!为什么把我们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还有,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凭什么来管我们?!”
他几乎是指着程铮的鼻子在吼。
所有人的视线,都钉在程铮身上,等着看他如何收场。
然而,程铮的动作,让所有人都没看懂。
他抬起手。
不是耳光,也不是拳头。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孟山那歪斜的衣领,仔仔细细地,帮他抚平了上面的褶皱。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掸掉一片不存在的灰尘。
做完这一切,程铮才抬起眼,第一次,正眼看他。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
孟山被这个动作,搞得浑身一僵。
他感觉自己憋足了劲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叫一个不得劲!一股子比挨了打还难受的屈辱感,从他心底蹿了上来!
程铮没再看他,转身,面向所有人。
他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从今天起,这里没有军衔,没有职务,更没有你们在老部队挣下的那点狗屁功劳簿。”
“你们以前的名字,都给我忘了。”
“想留下的,自己取个代号,写在报告里交上来。”
他顿了顿,视线从一张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扫过。
“想走的,现在,立刻,马上。”
“滚。”
一个“滚”字,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带半点商量的余地。
整个操场上安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听得见。
所有人都被程铮这番话给震住了。
狂!
太他妈狂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一个不服气的声音,猛地炸响。
“凭什么听你的?!”
“你算老几?!”
程铮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了自己作训服的领口风纪扣。
一颗,两颗。
然后,他脱下了那件洗得发白的作训服上衣,随手扔在了地上。
上衣里面,是一件被汗水浸透,紧紧绷在身上的黑色作训背心。
在背心和皮肤之间,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死死钉在他身上那片狰狞的疤痕上!
枪伤,刀伤,弹片划过的痕迹
新的,旧的,深可见骨的,密密麻麻地,几乎铺满了他的整个上半身!
那不是伤疤!
那一道道用命换来的,无声的功勋墙!
刚才还满脸不屑的兵王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们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跟眼前这具身体比起来,他们身上那点伤,简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时留下的划痕!
这他娘的是经历了多少回鬼门关,才能活着回来?!
程铮转过身。
他看着那群已经鸦雀无声的兵王,看着他们眼中那从轻蔑,到震惊,再到骇然的转变。
他扯了扯嘴角,冲着所有人,轻轻地,勾了勾手指。
那动作,带着一种懒得废话的霸道。
“就凭这个。”
“你们,是一个个来。”
“还是一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