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氏心下一紧,面上却只露出恰到好处的神情,起身领旨。
弘昼正在阿哥所温书,闻召立刻更衣前往。
养心殿里炭火充足,却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气氛。
雍正坐在御案后,脸色沉郁,案上摊着几份奏折。
张廷玉、鄂尔泰等几位重臣垂手侍立一旁,神色凝重。
“儿臣叩见皇阿玛。”弘昼规规矩矩行礼。
“起来吧。”雍正的声音有些沙哑,“弘昼,朕问你,若地方官员遇灾,一面虚报灾情冒领赈银,一面又暗中加征赋税,层层盘剥,以致民怨沸腾,当如何处置?”
这问题尖锐而具体,直指当下吏治之弊,绝非寻常考校。
几位大臣都暗暗抬眼,看向那位立在殿中略显单薄的少年皇子。
弘昼并未立刻回答,他微垂着头,似乎在思索着解决方法。
殿内落针可闻,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清正,声音平稳:“回皇阿玛,儿臣以为,此等情状,必须要尽快‘查实’与‘解决’。
虚报冒领,加征盘剥,这是伤害百姓的恶事。
皇阿玛当立即派遣钦差,持御赐令牌,会同该省巡抚、按察使,明暗两路查访,务求人证物证确凿。
一旦查实,无论涉及何人,立即抓捕,以重典处置,并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望进雍正眼眸深处,继续道:
“此等弊端往往非一日之寒,乃是积习。破局之后,需有要走新的制度管理。
依儿臣浅见,或许可以在户部专设稽查司,定期核查各地钱粮奏销。
吏部也需要强化晋升制度,将民生实况、百姓口碑纳入官员升黜。
同时,畅通言路,允许百姓直达天听,虽不能尽免蒙蔽,亦可多一双眼睛。
此外,受灾之地,朝廷除赈济外,或可斟酌以免代赈,兴修水利道路,既可以激活民生,又能稳固根基。”
他没有空谈仁政,而是直指问题的核心——贪污腐败与地方官员的欺上瞒下。
也要提出‘查、办、防’于一体的一系列具体设想。
这这话虽然略显稚嫩,但思路清晰,且隐含雷霆手段与长远布局的结合。
雍正凝视着他,久久未语。
张廷玉与鄂尔泰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这回答,已经远超一个还未入朝听政的阿哥所能想到的内容。
“你可知,此等积弊,往往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雍正缓缓问道。
“儿臣知道。”弘昼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如今皇阿玛革新吏治、整顿财政之心,天下皆知。
顽疾还需用猛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儿臣相信,只要皇阿玛圣心独断,持之以往,纲纪必张,贪腐必敛。至于牵连……长痛不如短痛。”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轻,却重重砸在在场所有人耳中。
雍正猛地将手中一份弹劾陕西地方官的折子合上,那“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他脸上的阴郁之色未消,眼底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芒。
“你倒是敢说。”雍正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话里听不出任何褒贬的意思,“行了,出去吧。”
“儿臣告退。”弘昼行礼,稳稳退了出去,背脊挺直,脚步无声。
他离开后,雍正对张廷玉道:“你怎么看?”
张廷玉躬身:“五阿哥见识超乎年龄,尤为难得的是这份担当与锐气。只是……毕竟年少,或欠些圆滑。”
“圆滑?”雍正冷哼一声,“朕现在要的不是圆滑!
西北的年羹尧,陕西的地方官,就是太‘圆滑’了,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不过,张卿所言也有理。他还需磨砺。
苏培盛,将朕书房里那套《资治通鉴详解》赏给五阿哥。另外,”
他看了一眼垂首侍立在一旁的苏培盛,“告诉内务府,开春后,给五阿哥选四个家世清白、身手好、底子干净的侍卫。”
“嗻。”苏培盛利落应下,心中暗惊。
这不仅仅是赏赐,更是对五阿哥地位的明确提升,甚至隐含了更多的期许。
而侍卫的人选要求,“家世清白”、“底子干净”,分明是防着有人做手脚。
消息传到后宫,自然又引起一阵暗涌。
华妃在翊坤宫听到这个消息时,顺手就将身边一套新进的珐琅彩茶杯摔了。
皇后宜修捻着佛珠,沉默良久,对剪秋道:“弘昼这孩子,倒是出乎本宫的意料。熹贵妃,也是个有福的。”
永寿宫里,耿氏听完弘昼细细复述养心殿对答,手心里攥出了一层薄汗。
听到最后皇上的处置和赏赐,她才缓缓松开手指,后背竟有些虚脱般的凉意。
“额娘,儿臣心中有数,不需要或许担忧……”弘昼看着母亲,条理清晰的分析着兄弟几个,
“更何况,皇阿玛如今只有三个儿子,三哥……额,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至于四哥一直在圆明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宫,皇阿玛他别无选择。”
耿氏摇摇头,握住儿子温热的手掌,柔柔一笑,“你回答得很好。
在这个当口,皇上需要的,正是一把敢于割掉腐肉的匕首。只是……”
她目光幽深,“只是从今往后,盯着你的眼睛,会更多,更毒。
给你找的那几个侍卫,皇上虽说了要‘干净’的,但送来的名单,我们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斟酌。
弘昼,记住,在你能真正握住刀柄之前,示弱、藏锋,仍是你的护身符。
今日养心殿的对答,除了皇上和几位大臣,不该有外人知道得如此详尽。”
其中的含意和弯弯绕绕母子俩都知道,无非就是有人有眼线,或是皇上故意传出去的。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将母子俩直接放在众人眼前。
弘昼郑重其事的点头:“儿臣明白。”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一片苍茫,覆盖了朱墙金瓦,也掩盖了无数暗流。
永寿宫的灯火在雪夜中显得温暖而坚定,弘昼知道,自己已经正式进入了棋局。
至于是执棋手还是案板上的鱼肉,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更需如履薄冰,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