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散后,雍正照例要去养心殿处理政务。
临上御辇前,他似随口对苏培盛道,“五阿哥身边伺候的人,倒是妥帖。
他身子弱,永寿宫和阿哥所用度上,别短了。
还有,告诉太医院,五日一请脉改为三日,仔细调理着。”
“嗻。”苏培盛躬身应道。
月光如水,耿氏回到永寿宫,卸下钗环。
镜中的她,眼底有淡淡的疲惫,更多的是清醒。
今日宫宴,弘昼既展示了“弱”与“孝”,也无意间显露了沉稳与细微处的周全,更重要的是,引发了皇上对他切实的怜惜与关照。
第一步,走得还算稳当。
但她也知道,皇后等人离去时那冰冷的一瞥,弘时似乎被比下去,不是很高兴。
这一切都像这秋夜的风,预示着接下来的路,不会太平。
她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
既然已无退路,那便步步为营。这深宫之中的对弈,棋局,才刚刚开始。
……………………
冬日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时,紫禁城的金色琉璃瓦覆盖上一层单薄的银白。
寒意顺着宫墙的每一道缝隙渗入,同样也渗入人心。
弘昼的“三日一请脉”成了定例,太医院派来的是最擅调理小儿虚症的陈太医,须发皆白,性子却很耿直。
这日请脉后,陈太医沉吟片刻,对陪在一旁的耿氏拱手道,
“贵妃娘娘,五阿哥脉象与之前相比稳定了些,先天不足之症,只要按照方子细细调养也能弥补。
不过尤忌忧思惊惧,饮食起居更需要万分精心。
微臣开的方子,都是温和补益之品,但有一味‘归元散’,需要用特定的药引煎服,方能事半功倍。”
“药引为何?”耿氏问得仔细。
“须是同一批采收、窖藏三年以上的上等淮山,且需在煎药前一个时辰内现磨成粉入药,方能保全药性。”
陈太医顿了顿,“此物不算珍稀,但讲究个‘纯’字与‘鲜’字。
若是中途混杂了别地所产的淮山,或磨粉后放置过久,药效便会大打折扣。”
耿氏记在心里,十分重视,当即吩咐贴身宫女云秀,
“往后五阿哥所需用药,都由你亲自去内务府药库挑选,并且盯着现磨,不许旁人经手。”
云秀是耿氏从潜邸时期就带在身边的人,又有忠心符等物品的作用,最是稳重忠心,她低声应下。
虽然看起来过分谨慎,但很快便显出并非多余。
几日后,云秀照例去取药,却发现药库里当值的太监换了个面生的。
交谈间言语很是殷勤,坚持要替她磨药粉。
云秀不动声色,只说:“我家娘娘吩咐了,必须亲力亲为。”
那太监眼神闪烁,竟一时拦着不让云秀进存放淮山的库房。
云秀心中生疑,立刻抬出熹贵妃的名头,又隐约提起五阿哥乃皇上亲自关照,那太监才讪讪退开。
事后查问,原来是个新调来不久的小太监,自称“不懂规矩”。
消息报给耿氏,她正在暖阁里描花样,闻言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
“不懂规矩?”耿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内务府总管是越来越会当差了。
云秀,你做得对。往后不仅取药,甚至阿哥所小厨房里的米粮菜蔬,凡是弘昼入口的东西,你都要多留心。”
“娘娘,要不要禀报皇上……”云秀有些担忧。
“无凭无据,禀报什么?”耿氏放下笔,用剪子小心剪去那页污了的宣纸,
“不过是底下人惫懒、不懂规矩罢了。更何况皇上日理万机,岂能用这些小事烦他。”
她目光落在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上,“只是,这‘不懂规矩’的人,不能再留在要紧的地方。
你去,随意寻个错处打发了去,别的不用管。”
处置一个小太监,在这深宫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但耿氏知道,这就像是一个信号,一个试探。
暗处的人或许并没想立刻如何,只是要看看永寿宫的警觉性,看看弘昼身边的篱笆扎得紧不紧。
与此同时,前朝风云变幻。
年羹尧在西北骄横跋扈、随意任用自己人的弹劾如雪片般飞至御前,雍正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连带着,翊坤宫的华妃也如坐针毡,往日盛气凌人的架势收敛不少,但眼中的戾气却愈发旺盛。
又一日请安,皇后提到开春后要提拔一些八旗子弟充实侍卫处和粘杆处,为皇上办差。
华妃忽然笑道:“皇后娘娘思虑周全。说起来,弘昼阿哥也渐渐大了,身边是不是也该添几个得力哈哈珠和侍卫?
听说阿哥所现今伺候的人,还是按照幼时规制配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实则用心歹毒。
阿哥配备伴读侍卫,向来与其年龄、受重视程度,甚至生母位份息息相关。
弘昼体弱,若按常例,本可稍晚配备,或只配寻常人选。
华妃此刻提出,若雍正准了,她便可借机安插人手;若不准或敷衍,便是坐实了弘昼“不受重视”。
皇后看了一眼耿氏,缓缓道:“华妃妹妹提醒得是。此事本宫会斟酌,也要请示皇上圣意。”
耿氏起身,盈盈一拜,“多谢华妃妹妹挂心弘昼。
只是这孩子身子骨弱,太医再三叮嘱需静养,不宜过早添人打扰。
且他如今学业虽不敢懈怠,终究年纪尚小。
比起配备伴读,臣妾倒更盼着他能多在皇上跟前聆听教诲,哪怕只是端茶磨墨,也是福气。”
她将“静养”和“皇上跟前”咬得清晰,既合情合理地推拒了可能的人事安排,又抬出了皇帝。
年世兰扯了扯嘴角,“熹贵妃倒是想得长远。”
就在这时,苏培盛忽然出现在景仁宫门外,躬身道,
“启禀皇后娘娘,各位娘娘,皇上口谕,传五阿哥弘昼即刻至养心殿见驾。”
满殿皆静。这个时辰,并非例行请安或考校功课的时候。
弘昼一个尚未参政的皇子,被突然传召至养心殿,非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