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那两句话砸下来,空地儿上连风声都好像停了。
我甚至能听见自己肋下伤口渗血,嘀嗒,落在晶尘上那点子细微的响。心跳撞得胸口发闷,咚咚咚,擂鼓一样。不是怕,是这破身子骨实在跟不上了,星核里那根搅屎棍还在不依不饶地翻腾。
陆鸣那对狭长眼,跟淬了冰的刀子似的,在我身上来来回回刮了好几遍。脸上那点装模作样的白净气,全凝成了冰碴子。握着剑鞘的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那七颗宝石。哒。哒。哒。每一声都像在给谁读着催命的秒。
秃鹫更直接。眼珠子冒着饿狼似的绿光,舌头又在干裂的嘴唇上舔了一圈,短戟在手里转了个阴险的花,戟尖直直冲我点了点:“朋友,别藏了。老子这鼻子,打娘胎里出来,就对那些藏得严严实实的‘门’啊‘锁’啊,还有能察进去拧开的‘钥匙’,特别灵。你身上那味儿,冲得厉害,隔着二里地都呛鼻子。”
他身后那四个猎人的喘气声立刻粗重起来,手里乱七八糟的兵刃全调转了方向,明晃晃对准了我。独眼龙嘎嘎怪笑,唾沫星子乱飞:“头儿!这回可捞着条扎手的大鱼!”
陆鸣终于开口,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死水,听不出半点波纹:“交出身上所有与古遗迹、空间秘钥相关的物件。可饶你不死。”
我咧了咧嘴,感觉脸上肌肉冻住了一样僵硬:“饶我不死?陆公子,你们天衍宗的人,是不是都习惯把杀人越货,说得跟天大的恩典似的?”
陆鸣眼神骤然一寒。
“哎哎哎,陆公子,话别说这么满嘛。”秃鹫却插了进来,他冲我扬了扬下巴,脸上横肉挤出一个看似粗豪实则精明的笑,“这位朋友,我看你也别硬撑了。身上带伤还能摸到这鬼地方,手上没两把刷子,我秃鹫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这样,你把东西拿出来,我和陆公子都瞧瞧。要是合用呢,咱们三家坐下分分,总好过动刀动枪伤了和气——这鬼地方,可不安全呐。”
他说着“不安全”,眼珠子却滴溜溜往旁边那些高大、暗紫、隐隐流动着危险能量的晶簇上瞟,脚下也不动声色挪了半步,正好和陆鸣那边的人形成一个隐隐的夹角,把我往中间的死地逼。
“分分?”陆鸣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秃鹫,你倒也真敢想。此等重器,岂是你们这些掘坟挖墓的草莽配沾染的?”
“草莽?”秃鹫脸色唰地阴沉下来,短戟一碰,铛一声脆响,“陆鸣,别他妈给脸不要脸!老子是草莽,可老子这对戟,喝过的宗门弟子血,不比你们喝过的灵泉水少!”
两边火药桶差点又炸,但这次,他们没像刚才那样剑拔弩张地对上,反而都把那股子森冷的敌意,明晃晃转嫁到了我身上。
我算是看明白了。秃鹫想先把我这“肥羊”摁住,东西到手再跟陆鸣翻脸。陆鸣根本看不起秃鹫这伙人,但眼下也需要他们当个打手,先把我解决了再说。两拨饿狼,盯死了同一块肉,暂时不想互相撕咬,得先把肉叼进嘴里。
我往后退了小半步,脚跟抵住一块凸起、边缘锋利的晶石。身后是那片犬牙交错的低矮晶簇,再往后,紫黑色光晕一团团浓郁得化不开,能量电弧开始噼啪作响——那是真正的丛林深处,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秃鹫,”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在这诡异寂静里显得异常清晰,“你说你鼻子灵,能闻见‘钥匙’味儿。那你闻没闻出来,这位陆公子身上,除了想抢钥匙,还有没有别的味儿?”
秃鹫眉头一拧。
陆鸣眼神瞬间凌厉如刀,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找死!”
我语速加快,目光钉在秃鹫脸上,话却像淬毒的刀子往陆鸣心窝捅:“比如灭口的味儿?天衍宗什么做派,你这常年在死人堆里刨食的老狗,不会不清楚吧?他们看上的东西,什么时候容得下别人分一杯羹?你猜,他拿了东西之后,会不会顺手把你这条嗅到味的野狗也宰了——免得脏了人家宗门高洁的名声?”
“闭嘴!”陆鸣身后那年轻弟子忍不住厉喝,长剑呛啷出鞘半截,寒光刺得人眼疼。
秃鹫没吭声,但他那双狼眼里,凶光剧烈闪烁了几下,看向陆鸣的眼神,警惕和怀疑又深了一层。他能活到现在,可不是靠运气。
陆鸣知道不能再拖。他冷冷瞥了秃鹫一眼,语气不容置疑:“秃鹫,拿下他。东西到手,那几株镇魂晶兰全归你。否则”话没说完,但未尽之意比寒风更冷。
秃鹫脸上横肉狠狠跳了跳,显然被晶兰和可能的“重器”勾得心动,又忌惮陆鸣事后翻脸。他咬了咬牙,短戟互击,铛一声刺耳脆响:“干了!兄弟们,抄家伙,先给老子摁死这小子!”
话音未落,他身后四个猎人嚎叫着,如同出闸的嗜血饿狼,从侧翼朝我猛扑过来!独眼龙挥舞厚背砍刀冲在最前,另外三个,链子锤呼啸,双斧翻飞,落在最后那个阴险的,手里已然扣住了蓝汪汪的喂毒飞镖。
几乎同时,陆鸣也动了。他没拔剑,只是右手并指如剑,隔空朝我胸口膻中穴凌空一点!一道凝练如实质、带着冰冷封禁意境的淡白剑气,嗤地撕裂沉闷空气,后发先至,直射而来!天衍宗封灵指!点实了,灵力立刻滞涩大半。
前后夹击,左右是密不透风的晶簇,退路已绝。
我蓄在胸腹间的那口气,猛地提起!星力不顾经脉刺痛,疯狂涌入双腿,脚后跟在那块凸起的晶石上狠狠一蹬,整个人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后,而是斜斜向上方弹射而起!
下方,那道封灵指剑气擦着我鞋底掠过,打中身后一根低矮晶簇,噗一声轻响,晶簇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死寂白霜,灵光尽灭。独眼龙的砍刀也同时呼啸劈落,砍进我方才立足处的晶尘,溅起一片妖异的紫黑光点。
人悬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落下,正掉进那几个猎人张开的包围圈。那玩飞镖的家伙嘴角已经勾起狞笑,手腕扬起。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我右臂疾挥,一道早已扣在掌心、灌注了狂暴星力的尖锐碎石,不是打向任何人,而是用尽全力,狠狠砸向空地边缘一根特别高大、但顶端已布满蛛网般细微裂纹的暗紫色晶柱中段!
那晶柱本就因周遭紊乱能量而内部结构濒临崩溃,被我蓄满星力的碎石精准砸中裂纹最密集处——
咔嚓!
令人牙酸的脆响!
紧接着——
轰!!!
那根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巨型暗紫晶柱,从中段猛地拦腰炸裂!无数边缘闪烁着危险能量弧光、锋利如刀的晶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朝着四面八方疯狂激射!尤其是秃鹫手下那四个扑得最近、躲闪不及的猎人,首当其冲!
“操!散开!”秃鹫脸色骤变,一边怒吼,一边将短戟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黑光护住周身。那四个猎人更是魂飞魄散,砍刀链子锤双斧胡乱挥舞格挡,叮叮当当的爆响混着被晶片划开皮肉的闷哼与惨叫,瞬间炸开一团。
陆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波及,他冷哼一声,长剑终于出鞘,挽起一片绚烂却致命的剑花,将射向他的晶片绞得粉碎。但他那精准封堵的节奏,也被彻底打乱。
我要的就是这一瞬的混乱!
身体下坠的刹那,我左掌在下方一根斜伸出的晶簇顶端猛地一拍,借力强行扭转方向,像只贴着地面疾掠的雨燕,嗖地一下,从秃鹫手下那个使双斧的壮汉和玩链子锤的瘦子之间那道稍纵即逝的缝隙里,险之又险地钻了过去!两人正被晶片暴雨逼得手忙脚乱,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青影便已掠过。
“想跑?!”陆鸣眼神锐利如鹰,一眼看穿我的意图。他长剑一振,竟不顾四周还在飞溅的致命晶片,身化一道凌厉白虹,速度陡增,直追我后心!剑尖未至,那股割裂肌肤的刺痛感已攫住我的脊椎。
与此同时,那个落在后面、侥幸未被晶片重点照顾的飞镖手,也阴狠地抓住了机会,手腕一抖,三枚蓝汪汪的毒镖成品字形,无声无息射向我双腿关节!
前有淬毒飞镖封路,后有陆鸣追命剑光。
我咬紧牙关,几乎能尝到齿缝间渗出的血腥味。星力在早已不堪重负的经脉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奔涌,左肋伤口崩裂的剧痛都被这蛮横的冲力暂时压下。前冲之势丝毫不减,只是在毒镖及体的瞬间,双腿以肉眼难辨的频率疾速交错踩踏,仿佛凌空虚踏,身体硬生生向上拔高了半尺!
噗!噗!噗!
三枚毒镖擦着我破烂的裤腿飞过,深深钉入后方的晶簇,镖尾犹自颤动不休。
但陆鸣那惊鸿一剑,已到背心!
后心要害处那股刺痛感骤然放大到极限,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贴上脊梁骨。躲不开了!
千钧一发!
我猛地拧腰,硬生生在半空完成转身,直面陆鸣那夺命剑光,右手并指,指尖一点压缩到极致的璀璨星芒吞吐不定,不挡不架,竟以更快、更刁钻、更搏命的速度,直刺陆鸣持剑的右手手腕!
围魏救赵!攻其必救!
陆鸣显然没料到我在这种绝境下还敢如此凶悍反击,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讶异。他手腕本能一翻,剑势由直刺转为凌厉斜削,斩向我刺来的手指,同时左手袖袍鼓荡,一股柔韧却隐含暗劲的掌风拍向我胸口膻中,封死我所有后续变化。
我那一指本就是虚张声势,见他变招,刺出的手指如毒蛇回缩般瞬间收回,整个人借着拧腰转身那股狂暴的离心力,像个失控的陀螺,向侧后方急旋!
嗤啦!
陆鸣的剑尖擦着我旋转扬起的衣襟掠过,割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他左手的阴柔掌风也拍在了空处,只激起一圈紊乱的气流。
而我这一旋,方向不偏不倚,正是秃鹫所在!
秃鹫刚格开最后几片尖啸的晶屑,抬眼就见我像个炮弹般朝他这边撞来,而他手下那个使双斧的壮汉,也刚好被我旋转的路线带到,正手忙脚乱地调整着狼狈的身形。
秃鹫眼中凶光爆闪,毫无犹豫,短戟挟着恶风,朝我腰间狠辣横扫而来!时机拿捏得毒辣至极,正是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身形将稳未稳的刹那。
陆鸣的剑光,也在身后如附骨之疽,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两人联手,绞杀在这方寸之间!
急速旋转中,我左脚尖极其隐秘地在那使双斧壮汉的脚踝上,轻轻一勾一带。那壮汉本就下盘虚浮,被这阴劲一勾,顿时“哎呀”一声怪叫,庞大身躯彻底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就朝着秃鹫横扫过来的短戟锋刃直直撞了过去!
秃鹫脸色剧变,收戟已然不及,只能怒吼一声,强行将戟柄向下一压!
砰!
短戟厚重的柄身结结实实砸在壮汉的肩膀上,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壮汉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半边肩膀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两柄斧头当啷脱手。
而我,就借着这一勾一带产生的微弱反作用力,旋转的身形骤然获得一股额外的加速,像颗被鞭子狠狠抽中的陀螺,嗖地一下,从秃鹫和那惨嚎壮汉之间那道稍纵即逝的空隙里钻了出去,头也不回,朝着前方那片紫黑色光芒大盛、能量电弧开始密集噼啪炸响的结晶丛林深处,亡命扎入!
身后,秃鹫气急败坏的怒吼、陆鸣冰冷的叱喝、还有那壮汉凄厉的哀嚎,瞬间被茂密狰狞的晶簇吞噬、扭曲,变得模糊而断续。
但我顾不上了。
冲进丛林,光线骤然昏暗压抑。一根根奇形怪状、通体流转着不祥紫黑色泽、内部仿佛有粘稠液体缓缓搏动的晶簇,如同活物的獠牙般密密麻麻生长着,遮蔽了绝大部分惨淡的光。地面崎岖险恶,布满碎裂的晶块和深浅不一的坑洼,踩上去不知深浅。空气中游离的暴虐能量凝聚成一道道忽明忽暗的惨白电弧,毫无规律地跳跃闪烁,偶然触碰到晶簇,便炸开一团刺目的火花,滋滋作响,散发出焦糊与臭氧混合的怪味。
我闷着头,将速度催到极限,专挑那些晶簇最为密集、地形最为复杂险恶的缝隙里钻,用尽一切办法拉开距离,甩脱可能的追踪。身后的脚步声、呼喝声,被层层叠叠、形态诡异的晶丛阻挡、反射、消弭,变得断断续续,如同鬼魅的窃窃私语。
不知亡命奔逃了多远,胸口灼痛得像要炸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喉咙火烧火燎。左肋的绷带早已被温热的血液彻底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黏在皮肉上,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扭身,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星核深处传来的不再是隐痛,而是持续不断、仿佛有钝刀在缓慢切割研磨的沉闷痛楚。
实在跑不动了。
眼前阵阵发黑,我猛地闪身,躲到一根格外粗大、形态扭曲如垂死巨蟒的暗紫晶柱后面,背脊死死抵住冰冷坚硬、布满糙涩纹路的晶面,张大嘴,像离水的鱼一样贪婪而痛苦地吞咽着稀薄且充满能量残渣的空气,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的拉扯声。
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眼前乱窜的金星,我侧耳,竭力捕捉空气中的每一丝异动。身后的追兵声似乎被茂密的晶林甩开了,但并未完全消失,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冰冷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我咬着牙,用颤抖的手臂撑着冰冷滑腻的晶柱,试图站起身。就在脚尖发力的瞬间,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突兀地绊了一下,本就虚浮的身体一个踉跄,差点再次扑倒。
低头,昏暗中,只见一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条状物,斜斜插在厚厚的紫黑晶尘里,只露出小半截,表面似乎有些模糊的刻痕。
心中莫名一动。
我强忍眩晕和剧痛,缓缓蹲下身,伸出沾满血污和晶尘的手,小心翼翼拂开覆盖其上的沉积物。
不是石条。是半截断裂的石碑,质地粗糙古拙,边缘参差不齐。碑面上,深深镌刻着一种极其古老、弯弯曲曲、如同虫迹又似星轨的奇异文字。我完全无法辨识。
然而,当我的指尖带着体温,轻轻拂过那些冰冷凹陷的字迹沟壑时——
怀中,那紧紧贴肉藏着的古图玉板,毫无征兆地,猛地传来一阵灼烫!仿佛沉睡的烙铁骤然苏醒!
与此同时,粗糙的碑文表面,一道极其黯淡、几乎微不可察的灰色微光,如同垂死者的最后一次心跳,倏然一闪而过!
紧接着,几个更加清晰、更加深邃、仿佛用浓稠的、未干涸的鲜血强行书写的古星文,携着一股苍凉、肃杀、警告的意志,硬生生、不容抗拒地,烙进了我的识海深处——
禁地。
封镇之物。
勿近!
三个短促的词组,却像三道裹挟着无尽岁月尘埃与血色警告的惊雷,在我神魂中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