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令”像一颗投入滚油的冰珠,炸开了沉寂已久的江湖。
药王谷的信使带着特制的青木令牌与加盖了韩爽谷主印鉴的帛书,日夜兼程,分赴四方。不过旬日,消息便已传遍大江南北。
最先有回音的,是近处的盟友与宿交。
江南武林盟率先响应,除了先前承诺的三十好手,更由副盟主亲自押送三车珍贵药材与一批精良军械抵达谷外,声称“愿与药王谷共担风雨,江南武林盟所有分舵,皆可为药王谷耳目与助力”。
唐门反应更显诡异热切,竟直接派来了一位在门中地位颇高的长老,携带着数箱唐门秘制的解毒圣药、防毒器具,甚至有几卷被视为不传之秘的《毒经》残篇拓本,言明“毒道之争,关乎唐门颜面,万毒门余孽敢现世,唐门必除之而后快”。
临近几州府的医馆、药行,乃至一些游方名医、隐居的杏林耆宿,也陆续有人持令前来。有的为报药王谷昔日授业或救命之恩,有的则是慕“济世令”之名,欲在这百年难遇的医毒对决中一展所长,或求典籍,或为扬名。药王谷山门外,一时竟有些车马喧嚣的景象。
韩爽身体稍愈,便坚持在“迎宾阁”亲自接待了几批重要的来客。她虽面色仍带病容,但言谈清晰,举止从容,对医理毒经的见解往往一针见血,很快便赢得了这些心高气傲之人的尊重。祁砚之则负责协调安顿、核查身份、布防警戒,将各处来援力量有条不紊地编织进药王谷的防御体系之中。
这一日,迎宾阁内送走又一位江南来的名医,韩爽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祁砚之递上温水,低声道:“刚收到飞鸽传书,有两拨人比较特别,正在入谷的路上。”
“哦?”韩爽抬眼。
“一拨来自蜀中,‘回春手’柳不言。此人医术高明,尤擅疑难杂症与调理内息,但性情孤僻,常年隐居青城山,极少过问世事。他能来,出乎很多人意料。”
“柳神医之名,师父曾提起过,赞誉有加。他能来,是我们的幸事。”韩爽点头。
“另一拨……”祁砚之顿了顿,面色有些古怪,“来自苗疆,领头的是个年轻女子,自称‘蓝凤凰’,带着七八个身手不俗的苗人护卫。他们声称是响应‘济世令’,专为对付‘万毒门’的蛊术而来。”
“苗疆?蓝凤凰?”韩爽沉吟。苗疆用蛊之术神秘莫测,与中原毒术迥异,且向来排外。这蓝凤凰主动前来,是敌是友,尚难预料。
“我已加派人手暗中留意,他们入谷后,会先安排在西侧客院,与其他来客稍作隔离。”祁砚之道。
“嗯,谨慎些好。但既持令而来,面上礼数不可缺。晚些我亲自去见见这位蓝姑娘。”韩爽道。
午后,韩爽在青鸾陪同下,来到西客院。小院清幽,竹影婆娑。院中石桌旁,坐着一位身着靛蓝绣花短裙、颈戴银项圈的年轻女子,看年纪不过双十年华,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艳,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灵动中带着几分野性。她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桌上药王谷待客的茶点,见她进来,也不起身,只歪着头打量。
“蓝姑娘远道而来,韩爽有失远迎。”韩爽微笑着上前,依江湖礼数抱拳。
蓝凤凰眼睛一亮,站起身,动作轻盈如鹿,围着韩爽转了小半圈,啧啧道:“你就是药王谷的新谷主?看着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嘛!不过……”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你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寒气,很纯粹,和我们寨子后面老山洞里的味道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
韩爽心中微动,这苗女感知果然敏锐。“蓝姑娘过奖。听闻姑娘是为应对万毒门蛊术而来?”
“是啊!”蓝凤凰一屁股坐回石凳,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糊道,“万毒门那些坏蛋,几十年前就跑来我们苗疆偷学蛊术,没学成全,倒弄出些不伦不类害人的玩意儿。后来被你们中原人赶跑了,听说现在又要冒头?还冲着你们药王谷来?哼,我们寨子里的婆婆说了,不能让这些坏蛋再用蛊术的名头害人,丢我们苗疆的脸!所以我就带人来看看咯!”
她说话直来直去,带着浓重的口音,却透着一股率真与义愤。韩爽观其神色不似作伪,便也坐下,温言道:“原来还有这番渊源。万毒门若真与蛊术有关,确需蓝姑娘这样的行家相助。不知姑娘对破解蛊毒,有何见解?”
提到专业,蓝凤凰来了精神,放下糕点,比划着说道:“蛊啊,千奇百怪,但归根结底,是‘活’的毒,靠的是虫子本身和养蛊人的心意控制。对付蛊,光用药解毒不行,还得找到蛊虫,要么引出来,要么镇住、杀死。不同的蛊,怕的东西不一样,有的怕特定的气味,有的怕声音,有的怕更厉害的蛊……”她说着,从腰间一个小巧的银筒里倒出一点淡金色的粉末,“喏,这是‘金蚕粉’,很多普通蛊虫都怕这个,沾上就僵。但厉害的蛊王就不一定啦。”
韩爽仔细听着,心中迅速与药王谷典籍中关于蛊术的零星记载印证,发现这苗女所言虽简,却直指核心,且颇有独到之处。“蓝姑娘果然家学渊源。不知可否将此粉赠与少许,容我谷中医师参详?”
“可以啊!”蓝凤凰爽快地捏了一小撮包在油纸里递给韩爽,“不过省着点用,我就带了这么多。真要对付大批蛊虫,还得配别的。”
两人又聊了片刻,韩爽对蛊术有了更直观的了解,心中对应对万毒门多了几分把握。蓝凤凰虽看似天真烂漫,但言谈间对用蛊之道极为自信,且对“维护蛊术正宗”有种固执的使命感,这或许正是合作的基础。
离开西客院,韩爽对青鸾道:“这位蓝姑娘,好生款待,她所需一应之物,尽量满足。另外,去藏书阁,将甲字库中那几本涉及西南虫豸与异症的古籍抄录副本,晚些给她送去。”
“是,谷主。”青鸾应下,又低声道,“谷主,白总管刚才派人来请,说蜀中的柳神医已经到了,正在‘百草阁’等候,柳神医似乎……想先看看老谷主的病情。”
韩爽精神一振:“柳神医到了?快,我们过去。”
百草阁内,药香袅袅。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正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园中草木。他身形瘦高,背脊挺直,自有一股沉静气质,正是“回春手”柳不言。
听到脚步声,柳不言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韩爽身上,微微颔首:“韩谷主。”
“柳前辈大驾光临,晚辈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韩爽执晚辈礼甚恭。这位柳不言辈分极高,医术超凡,且与师父薛慕华似是旧识。
“虚礼不必。”柳不言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薛老儿的伤势,我已知晓大概。带我去看看。”
“前辈请随我来。”
一行人移步冰魄洞。洞中寒气依旧,薛慕华静静躺在冰台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但平稳。
柳不言上前,并未立刻把脉,而是先仔细端详薛慕华的面色、眼睑、口唇,又轻轻翻开他的手掌看了看指甲颜色与掌纹。然后才伸出三指,搭上薛慕华腕脉,闭目凝神。
这一诊,便是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洞中寂静无声,只有柳不言手指极细微的移动和偶尔蹙起的眉头。
良久,他收回手,睁眼,眼中闪过一抹深思与凝重。
“柳前辈,我师父他……”韩爽忍不住问。
“脏腑生机近乎枯竭,经脉受损严重,但被一股精纯温和的寒力小心护住、滋养,暂无性命之忧。”柳不言缓缓道,“棘手的是他的‘神’。”
他指了指薛慕华的头部:“他的神魂,并非自然沉寂,也非受损涣散,而是……被他自己以一种极为高明、近乎‘龟息假死’却又更深邃的法门,层层封锁、沉入了意识最深处。如同将一颗种子埋入冻土最深最暗处,隔绝一切外界感知与干扰。”
韩爽心头一震:“师父为何要如此?”
“两种可能。”柳不言伸出两根手指,“其一,伤势太重,身体濒临崩溃,神魂本能地启动最后保护,以求一线生机。其二……”他目光锐利起来,“他在遇袭瞬间,知晓了某种绝不能泄露、甚至不能在无意识状态下被窥探的惊天秘密,主动锁闭神魂,以防万一。”
这与祁砚之之前的推测不谋而合。韩爽急问:“前辈,可有办法唤醒?”
柳不言沉吟道:“寻常刺激神魂、疏通经络之法,对此等深层次自我封锁,几无作用,强行施为,反而可能震散他本就脆弱的神魂。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到‘钥匙’。”柳不言道,“解开他自我封锁的‘钥匙’。这钥匙,可能是某个特定的人、某句话、某个场景、某种气息、或者……他拼死也要保护的那个‘秘密’本身。当‘钥匙’出现,触及他神魂深处预设的‘锁孔’,封锁或可自解。”
韩爽的心沉了下去。这等于大海捞针。师父遇袭前后经历了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此外,”柳不言又道,“维持他这种状态,对身体负担亦是不小。我观他体内那股护持的寒力虽精纯,但终究是外力,且偏向阴寒,长久下去,于他阳和生机复苏不利。需得寻一阳和温润、又能与这股寒力相辅相成的宝物或功法,缓缓浸润,平衡阴阳,方能为日后苏醒打下根基。”
阳和温润、又能与寒寂之力相辅相成……韩爽脑海中瞬间闪过祁砚之的纯阳内力,但随即摇头。祁砚之内力虽纯阳,却过于刚猛,且属性并非专门滋养生机。药王谷典籍中记载的几种天材地宝,如“赤阳暖玉”、“地心火莲实”倒是对症,但皆已绝迹或仅存于传说。
“此事,晚辈记下了,定会留心寻觅。”韩爽郑重道。
柳不言看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许:“你师父收了个好徒弟。你融合寒潭本源,乃是天大机缘,亦是大因果。好生运用,莫负了这身本事,也莫负了药王谷历代先辈。”
“晚辈谨记前辈教诲。”
接下来的几日,药王谷愈发忙碌。柳不言在看过薛慕华后,便一头扎进了药王谷的藏书阁和炼药房,不时与严、苏二位长老探讨,似乎在研制某种新的丹药或治疗方案。蓝凤凰则带着她的苗人护卫,在唐门高手的陪同下,双方起初互相警惕,但很快在“毒与蛊”的共同话题下找到了奇特的共同语言,开始沿着药王谷外围布置一些防范蛊虫的简易预警装置和驱虫药物。
祁砚之整合各方援手,重新调整了谷内外的布防图,明哨、暗桩、巡逻路线、应急方案,皆细化到人。朝廷方面也传来消息,皇帝对药王谷之事颇为关注,已密令周边军镇提高警戒,并又调拨了一批军资秘密运来。
韩爽的身体在精心调理下逐渐恢复,虽仍不能动用本源之力,但已能正常处理事务。她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或去冰魄洞陪师父说说话,或与柳不言、蓝凤凰、唐门长老等人交流医毒心得,药王谷藏书阁的部分珍本也确实对值得信任的盟友开放,一时间,谷内竟有了几分“百家争鸣”的学术气氛,冲淡了些许战前的压抑。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一日深夜,祁砚之巡夜归来,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
“我们派往西南方向,追踪万毒门踪迹的探子,失去了联系。最后传回的消息提到,他们在滇南一处密林外,发现了大规模虫群活动的异象,以及……一些穿着奇异、面色青黑、行动僵硬的‘人’。”
“僵尸?蛊人?”韩爽心头一紧。
“极有可能。”祁砚之面色沉凝,“万毒门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更快,手段也更诡异。另外,谷外暗哨回报,最近两日,附近山林中一些野兽举止异常,狂躁易怒,甚至攻击同类。疑是受到了某种药物的影响或刺激。”
“他们在清扫外围,制造混乱,也在试探。”韩爽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药王谷周边的山势,“万毒门擅驱虫控兽,若他们驱使毒虫猛兽为先导,扰乱视听,再以蛊人毒尸正面强攻,配合火罗教与北狄的高手……我们的防线压力会极大。”
“尤其是对普通弟子而言,毒虫蛊物防不胜防。”祁砚之补充。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敌人组合拳的威胁,正在一步步具现。
“看来,光是防御还不够。”韩爽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我们需要主动出击,至少,要打掉他们的耳目和先锋。”
“你想……”
“组织一支精锐小队,由你我亲自带队,出谷一趟。”韩爽语气坚决,“一来,接应我们失踪的探子,查明万毒门先头部队的虚实;二来,清除掉那些在谷外捣乱的虫兽和暗桩;三来……或许能捕捉到一两个舌头,问出更多东西。”
祁砚之没有立刻反对,他知道韩爽决定的事,必有她的考量,且她如今是谷主,需要建立威望,也需要亲自掌握一线情报。“你的身体?”
“已无大碍,不动用本源之力即可。况且,不是有你吗?”韩爽看向他,眼中带着信任。
祁砚之深吸一口气,点头:“好。人选要精,行动要快,要隐秘。柳前辈和蓝姑娘那边,或许也需要他们提供一些特殊的防身药物或驱虫手段。”
“明日一早,召集柳前辈、蓝姑娘、唐长老,还有白芷,我们商议细节。”
计划在极度保密中制定。小队成员最终定为八人:韩爽、祁砚之、唐门那位擅长用毒和暗器的长老、蓝凤凰及其一名最得力的苗人护卫(名唤岩刚),以及两名祁砚之麾下最精锐的斥候。
三日后,子夜时分。
药王谷一处隐秘的侧门悄然开启,八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谷外浓稠的黑暗之中。他们身着特制的深色劲装,涂抹了掩盖气味的药粉,携带了唐门特制的解毒丹、避毒香囊,以及蓝凤凰提供的驱虫粉和几样小巧的苗疆巫器。
夜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远处,传来几声夜枭凄厉的啼叫,以及……隐约的、仿佛无数细小足肢爬过落叶的窸窣声。
韩爽伏在一处灌木后,屏息凝神,寒寂之力虽未动用,但那与生俱来、又经本源强化的敏锐感知,却让她比旁人更清晰地“听”到了黑暗中那不祥的蠢动。
祁砚之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小队如同一个整体,朝着探子最后失去联系的东南方向,潜行而去。
药王谷的利刃,首次主动刺向了蔓延而来的黑暗。而山谷深处,冰魄洞中,薛慕华置于身侧的手指,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弹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