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闻言,笔走龙蛇,笑道。
“主公此计甚妙。若他给,则耗其财力,且让孙、刘生疑。若他不给,便是抗旨不遵,大义受损。”
曹操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头老虎既然已经养大了,就不能再当猫逗。先用肉喂着,别让他咬人,等孤收拾完北边的狼群,再回来收拾这只南边的虎。”
数日后,交趾。
圣旨伴随着曹操的使者,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太守府。
当士燮接过那卷明黄色的绢帛,看着上面“龙编侯”、“督七郡诸军事”的字样,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龙编侯————”
士燮将圣旨随手递给身旁的桓邻,就象递过去一块擦桌布。
“曹孟德这是在捧杀我啊。这顶高帽子戴上,孙仲谋那边怕是要心里泛酸水了。”
桓邻接过圣旨,看了一遍,眉头微皱。
“主公,名号倒是其次,关键是这万石精米和千斤生铁。曹操这是在试探,也是在讹诈。他这是拿当年的那点香火情,来逼我们就范。”
田丰在一旁冷笑。
“主公,绝不能给,给了,就是资敌。曹操若平定河北更快,对我们就更不利。”
士燮却摇了摇头,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正在忙碌的仆役。
“不,要给。”
“给?”田丰一愣。
“元皓,你只看到了资敌,却没看到生意的本质。”
士燮转过身。
“曹操现在缺什么?缺粮,缺铁。我们若是不给,他会想尽办法去抢,去掠夺百姓,甚至会逼急了狗急跳墙。”
“但他若是习惯了用我的粮,用我的铁————”
士燮走回案前,拿起一枚新铸的“交州通宝”,轻轻一吹,发出嗡嗡的震鸣。
“万石米,给他。千斤生铁,也给他。”
“但这米,要按市价算,用交州通宝”结算,或者用河北的战马、皮毛、
乃至人口来换!”
“我要让曹操的军队吃着交州的米,手里拿着交州的铁,以后离了交州的供给,他就觉得浑身难受。”
“这叫————经济捆绑。”
士燮嘴角微扬。
“告诉苏怀,这是正经的朝贡贸易。”
“曹丞相既然开了口,我们做臣子的怎能不尽力?但交州路途遥远,运费昂贵,这其中的损耗和折价,要好好跟许都的那帮大人们算算清楚。”
“另外,那生铁,全部做成农具的毛坯送过去。”
“他要想打成兵器,还得费二遍工。我要让他明白,交州不仅是粮仓,更是他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大掌柜。”
桓邻眼中精光大盛,抚掌赞叹。
“主公此计,杀人不见血,名为进贡,实为渗透。”
“待到曹操惊觉之时,恐河北之财货,已尽入我彀中矣!”
士燮笑了笑,并不多言。
在绝对的武力决战之前,这种软刀子割肉,才是最让曹操这种枭雄难受的。
“对了,”士燮话锋一转,“张松回去了?”
“回主公,昨日已启程。”
“派去的人手安排好了吗?”
“已安排妥当。带队的是商会里的好手,带了足足十车的新书和纸张。”
“很好。”
士燮目光投向西方,仿佛穿透了崇山峻岭。
“曹孟德既然给了我督交、广七郡诸军事”的名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广”字嘛,虽然指的不是益州,但这影响力,总该往西边挪一挪。”
“荆州这盘棋暂时僵住了,我也该腾出手来,给自己那位暗弱”的邻居刘季玉,送点温暖了。”
半月后,益州,成都。
一队风尘仆仆的商队,缓缓驶入了这座天府之国的都城。
马车上没有刀枪剑戟,只有散发着墨香的书籍和洁白如雪的纸张。
“交州的稻香,也该飘到这锦官城里来了。”
而在遥远的北方,曹操看着那一车车运抵许都的“交州贡米”,虽然心疼付出的战马和皮毛,但抓起一把晶莹剔透的米粒,闻着那诱人的香气,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
“真香啊————”
“这士威彦,若是能为孤所用,该有多好。”
圣旨供在正堂,香火袅袅。
“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交、广七郡诸军事。”
这几个金灿灿的大字,让交趾太守府,不对。
如今该改口叫镇南将军府了,上下喜气洋洋。
一大早,后院的晨光通过雕花的窗棂,洒在紫檀木的食案上。
士燮没穿那身繁琐的朝服,只披了件宽松的湖绸单衣,正慢条斯理地用象牙箸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交州水晶糕”。
这其实是工巧坊改良磨坊工艺后,用精细的粘米粉蒸制的,软糯弹牙,淋上特制的蔗糖桂花卤,是如今交趾城里最时兴的早点。
“夫君,这曹丞相的封赏是到了,可那万石精米和千斤生铁————”
——
钱夫人坐在对面,手里捧着一碗燕窝粥,眉头微蹙,显然还是心疼那笔巨额“贡品”。
“咱们交州虽富,但这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千斤生铁,若是打成农具,得开垦多少荒田啊。”
士燮咽下口中的糕点,接过侍女递来的清茶漱了漱口,笑道。
“夫人啊,这帐不能只算自家库房里的。”
“这万石米运过去,曹操的兵吃惯了咱们的精米,以后还咽得下北方的杂粮陈麦吗?”
“这千斤生铁送过去,虽然我们要出本钱,但换回来的,是曹操暂缓南下的时间,还有北方开放给我们的市场。”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夫人的手背。
“这就好比做买卖,先送点试用装,把客户的胃口养刁了,以后他们就得求着咱们卖。”
钱夫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嗔怪道。
“就你道理多。”
“对了,溪娘送来的那面清淅镜”,我昨儿个让几个又要好的官眷看了看,她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非缠着我问哪里有卖。
“我按你说的,只说是工巧坊偶尔得之,稀罕得很。今儿个一早,各家的拜帖就堆满了门房,都是来求镜子的。”
士燮哈哈大笑。
“这就对了!物以稀为贵。告诉她们,下个月商会有场珍宝会”,届时会放出十面,价高者得。”
“这群官太太的私房钱,正好拿来给咱们的水师添几艘新船。”
用过早膳,士燮换上崭新的镇南将军服饰,朱红的袍服上绣着威武的麒麟,腰悬金印紫绶,整个人显得威仪赫赫。
今日,是“开府”的大日子。
既然曹操给了“开府仪同三司”的特权,士燮自然不会浪费。
这意味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创建独立于州郡行政体系之外的将军幕府,自行征辟僚属。
这对于安置麾下日益增多的文武人才,至关重要。
将军府议事堂内,此时已是济济一堂。
左侧文官列,桓邻居首,身后是田丰、沮授、陈登、许靖等一干智囊。
右侧武将列,赵云挺立如松,凌操虽在合浦,其位亦留,身后则是士只、士壹以及新提拔的几名年轻校尉。
“拜见镇南将军!”
众人齐声行礼,声震屋瓦。
士燮端坐主位,目光扫过这群当世杰出的人才,心中豪气顿生。
这班底,便是放在中原,也足以与任何一路诸候争锋了。
“诸位免礼。”
士燮虚扶一下,朗声道。
“曹孟德既然给了咱们这个名分,咱们就得把这台戏唱好。今日开府,当定职司,以正视听。”
“桓邻!”
“属下在。”桓邻出列。
“任你为将军府长史,总揽幕府庶务,协调州郡政令。”
“属下领命!”
“田丰、沮授!”
“属下在。”二位河北名士齐齐出列,神色肃然。
“任你二人为将军府从事中郎,参赞军事,专司北面及荆州方略。”
这可是实打实的内核参谋之职,田丰、沮授相视一眼,眼中皆有感佩之色。
士燮并未因他们是降臣而有半分轻视,反而委以重任。
“属下必竭尽所能,为主公谋划!”
“陈登!”
“登在。”陈登轻摇羽扇,从容出列。
“任你为典农中郎将,兼领商贸司,专司钱粮、屯田及对外通商之事。”
“这万石贡米的筹措与运输,以及后续与曹操的生意”,便全权交由于你。”
陈登微微一笑,拱手道。
“府君放心。登定会让这批贡品”,发挥出数万大军的效果。那些生铁,登已吩咐工巧坊,只送最粗糙的铁锭,绝不送半个成品的箭头过去。”
众人闻言,皆是会心一笑。
“赵云!”
“末将在!”
“任你为中护军,统领亲卫及郁林边军,负责将军府及交州北境安危。”
“诺!”
随着一个个任命下达,原本有些模糊的权责,在“将军府”这个新架构下,变得更加明了。
议事毕,众人并未散去。
按照士燮的习惯,正事谈完,便是比较轻松的“务虚会”。
侍从们撤去案几上的文书,换上了岭南特产的荔枝、龙眼,还有冰镇的酸梅汤。
“主公,”
沮授剥了一颗荔枝,送入口中,赞叹了一声甘甜,才缓声道。
“如今开府已毕,名分已定。河北袁氏兄弟内斗正酣,曹操虽暂缓南下,但迟早会腾出手来。我们这贡品”虽能拖延一时,却非长久之计。”
“以授之见,我们当借此“绥南”之名,将触角更深地伸向周边。”
“公与(沮授)之意是?”士燮看向他。
“南中。”
沮授伸手指向舆图西南角那片广袤的山林。
“益州张松虽已入彀,但成都毕竟遥远。南中诸郡,名义上属益州,实则蛮夷自治,大姓割据。”
“那里盛产丹砂、金银、战马、耕牛。”
“若能通过商路,拉拢南中大姓,不仅能充实我交州财力,更能从侧翼包抄益州,甚至————威胁荆州之背。”
士燮眼睛一亮。
这正是他心中所想,没想到沮授刚来不久,眼光已如此毒辣。
“公与所言极是。”
士燮点头道。
“南中大姓,如雍闿、朱褒之流,皆唯利是图。陈元龙,你可安排商队,带上盐巴、铁器、葛布,去探探路。不必急着谈结盟,先做生意。”
“让他们知道,跟交州做买卖,比跟成都那个暗弱的刘璋混,要有油水得多。”
陈登应道:“登已在筹划。听说南中缺盐,我交州海盐雪白量大,正是最好的敲门砖。”
正说着,士只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出炉的《行情邸报》。
“父亲,诸位先生。”
士只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刚收到的消息,刘琦在江夏站稳后,似乎————有点飘了。”
“哦?”士燮来了兴趣,“怎么个飘法?”
“他不仅多次宴请周瑜,还公开发文,痛斥蔡瑁卖主求荣,甚至————他还给许都的曹操写了一封信。”
“信上说什么?”
“他说,他才是荆州正统,曹丞相若能主持公道,废黜刘琮,他愿————愿献江夏以归朝廷。”
“噗—
正在喝酸梅汤的田丰一口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
“这刘琦————是嫌自己命太长吗?一边拿着我们的弩,一边跟周瑜称兄道弟,转头又去撩拨曹操?”
士燮却并不意外,只是摇了摇头。
“孺子不可教也。他这是想在三颗鸡蛋上跳舞,却忘了自己只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不过————”
士燮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这么一闹,荆州这锅水就更浑了。曹操只会觉得刘琦反复无常,周瑜会觉得刘琦不可信,蔡瑁会觉得刘琦必须死。
“乱吧,越乱越好。”
士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恢复了居家时的慵懒神态。
“他们乱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
“只儿,去后院看看,你母亲念叨的那个什么水晶糕”,若是还有剩的,给为父再拿两块来。”
“对了,记得给几位先生也打包一份带回去,尝尝鲜。”
众人看着这位刚刚还威严赫赫,此刻却惦记着点心的镇南将军,不禁相视莞尔。
在这乱世之中,能偏于一隅。
跟着这样一位既有雷霆手段,又有人间烟火气的主公,或许真的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