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太守府,书房,檀香袅袅。
士燮迈过门坎,目光并未第一时间落在客座那人身上,而是先扫了一眼正在奉茶的侍女,示意她退下。
随后,他才转过身,看向来人。
座上那人,身量五短,形貌古怪。
额头突出如?,鼻孔朝天,牙齿参差不齐,一身锦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沐猴而冠的滑稽。
但他大刺刺地坐着,手里端着茶盏,眼神却透着一股子傲气,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士燮不过是个待考的下官。
蜀中张松,张永年。
若是换了曹操,见这副尊容,怕是当场就要冷了脸。
但士燮不是曹操。
“久闻蜀中多奇士,今日得见永年先生,方知传言不虚。”
士燮并未坐主位,而是径直走到张松对面,衣摆一撩,从容落座,态度亲切得仿佛见到了多年老友。
张松眼皮一跳。
他这一路南下,因相貌丑陋,没少遭人白眼。
本以为这位名震岭南的士使君,见了他这副模样,定也会露出一丝轻慢。
为此,他腹中早已打好了三千字讥讽的草稿,只等士燮一露怯,便要这交州上下下不来台。
可这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
“士使君谬赞。”
张松放下茶盏,语气虽仍有些生硬,但那股子刺人的劲儿却不得不收敛了几分。
“松不过蜀中一鄙人,何当奇士”二字?倒是使君,偏安岭南,却能搅动天下风云,松这一路走来,见识了水泥驰道,见识了深水良港,当真是大开眼界。”
“些许末技,不足挂齿。”
士燮摆摆手,目光直视张松双眼。
“燮不仅知蜀中多奇士,更知蜀中之难。汉中张鲁,据守阳平关,虎视眈眈”
o
“北面曹操,扫平袁绍,兵锋已指荆州。荆州若失,益州便是唇亡齿寒。”
“刘季玉派先生此来,怕是不止为了看看我交州的驰道吧?”
张松心头一震。
这士燮,好毒的眼力!
刘璋暗弱,守成尚且不足,更遑论进取。
如今曹操声名大噪,刘璋怕得要死,这才派他出来四处探路。
名为结好,实为求援。
“使君既知,松便不绕弯子了。”
张松收起傲慢,正色道。
“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我家主公愿与交州结盟,互为声援。若曹军入寇西川,望使君能————施以援手。”
“援手?”
士燮轻笑一声。
“永年先生,交州与益州,中间隔着崇山峻岭,南中蛮夷遍布。我这手再长,恐怕也难以越过万水千山去救火啊。”
张松脸色一僵。
这也是刘璋最头疼的地方,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过————”
士燮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
“兵马虽难至,但商路可通,人心可连。”
他从案头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轻轻推到张松面前。
“先生过目不忘之能,天下皆知。不知这本书,先生可能背得?”
张松一愣,下意识地拿起册子。
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交益商路考》。
翻开第一页,张松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上面密密麻麻,不仅详细绘制了从交趾经南中至益州的几条隐秘古道,更标注了沿途蛮夷部落的分布、习俗、特产,甚至连哪处水源有毒、哪处山涯可设伏都一清二楚!
有些路径,连他这个益州别驾都闻所未闻。
“这————”
张松的手微微颤斗,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这哪里是商路考?这分明是进军西川的行军图!
士燮竟然对益州地形了解到如此地步?
“先生莫惊。”
士燮温言道,仿佛没看到张松的失态。
“此乃我交州商队多年行脚,一点一滴汇聚而成。燮以此示先生,只为表诚意。”
“刘季玉暗弱,守不住益州这天府之国。”
士燮语出惊人,张松猛地抬头,却见士燮眼中一片坦荡。
“曹操若得陇望蜀,张鲁必降。届时大军压境,益州能挡几日?先生乃智者,当知良禽择木而栖。”
“使君此言何意?”张松声音干涩。
“我不要益州,至少现在不要。”
士燮站起身,负手而立,气度俨然。
“我要的是,交益通商。”
“我要蜀锦、丹砂、井盐,畅通无阻地运到交趾。我要交州的铁器、纸张、
海盐,铺满成都的市集。”
“以此路之利,强我交州,富你益州。待天下有变,先生若觉刘季玉不可辅佐,那时,再想我交州兵马能否入川,亦不迟。”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开了张松心中的迷雾。
他不傻,反而极聪明。士燮这是在告诉他。
我有能力吞并益州,但我现在选择合作。这是一份底气,也是一份给他的退路。
张松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对着士燮郑重一揖,这一次,腰弯到了底。
“使君胸襟,松————拜服。”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闪铄。
“既然使君坦诚,松亦不敢藏私。临行前,松凭记忆,默画了一份《西川地理图》,虽不如使君这本详尽,却也有几处关隘之秘————愿献于使君,以充————
商路之资。”
士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鱼,咬钩了。
送走心事重重的张松,士燮回到后堂,心情颇佳。
虽然张松还没完全倒向自己,但那份《西川地理图》的献出,意味着他在益州已经埋下了一颗最有分量的钉子。
只要时机一到,这颗钉子就会变成撬动天府之国的杠杆。
“主公,江夏急报!”
阿石的身影再次出现,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打起来了?”士燮接过竹筒。
“打起来了,而且是大胜!”
江夏,城外三十里。
硝烟弥漫,喊杀声震天。
曹仁面色铁青地骑在马上,望着前方那座并不高大,却如铜墙铁壁般的营寨。
——
他率领五万精锐,号称要踏平江夏,活捉刘琦。
本以为刘琦那点兵马,也就是一触即溃的货色。
谁知刚一交手,就吃了大亏。
“那是什么鬼东西?!”
曹仁指着前方营寨墙头上,那不断喷吐着寒光的机匣,怒吼道。
就在刚才,他的前锋虎豹骑试图冲阵,还没靠近寨墙两百步,就被一阵密集的箭雨复盖。
那箭矢并非抛射,而是平射!
力道大得惊人,直接洞穿了虎豹骑的重甲,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
仅仅一轮齐射,最精锐的五百骑兵就折损过半。
“将军,是弩,连弩!”
副将牛金灰头土脸地跑回来,手中举着一支染血的箭矢。
“箭头是三棱的,纯钢打造,专破重甲,那机匣能连发,根本不给弟兄们喘息的机会!”
曹仁一把夺过箭矢,看着那精良的做工,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交州————士燮!”
这种工艺,除了那个据说是墨家传人的交州工坊,还能有谁?
“报——!”
又一名斥候飞马赶来。
“将军,不好了,侧翼,侧翼发现大批水军,打着周”字旗号,正从汉水抄我后路!”
“报——!文聘部在襄阳北面异动,似乎要切断我军粮道!”
坏消息接踵而至。
曹仁只觉胸口一闷,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这哪里是打刘琦?这分明是掉进了交州、江东、荆州叛军联手布下的天罗地网!
“撤,快撤,退守博望坡!”
曹仁不甘地怒吼,调转马头。
这次南下,踢到铁板了。
这江夏,成了啃不动的硬骨头。
交趾太守府。
士燮看完战报,随手递给身边的田丰。
“曹子孝(曹仁)退了。三千具连弩,换了曹操五千精锐,这笔买卖,划算。”
田丰看完,捋须大笑。
“主公,此战之后,荆州局势算是彻底僵住了。曹操虽强,但也知道南下不易。刘琦在江夏站稳了脚跟,孙权得了名望,我们交州————得了实利。”
——
“实利虽好,但风头也出够了。”
士燮站起身,看着窗外越发浓郁的夜色。
“曹操吃了亏,必然会记恨。接下来,他的手段恐怕就不止是明刀明枪了。”
“传令下去,让士壹在江夏低调些,把功劳都推给周瑜和刘琦。我们就当个默默无闻的军火商”就好。”
“另外————”
士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张松走了,益州的门缝开了。让苏怀调拨一批人手,跟着张松的商队入川。不用带别的,就带纸张、书籍,还有————最新的交州通宝”。”
“我要用这小小的铜钱和纸张,去换刘季玉的锦绣江山!”
“诺!”
田丰领命,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不禁感慨。
天下人都盯着兵马城池,唯有自家主公,总能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商贾末流中,看到吞吐天下的气象。
许都,丞相府。
夜色如墨,书房内烛火通明。
“啪”的一声脆响,那一支断折的三棱透甲箭被狠狠拍在案几之上,箭簇入木三分,尾羽犹自颤动。
“好,好得很呐。”
曹操怒极反笑,声音嘶哑,情绪复杂。
“孤原本以为,这天下诸候,除了袁本初那个草包,也就刘玄德还算个人物。没想到,这岭南瘴疠之地,还卧着一头不叫唤的老虎!”
郭嘉坐在一旁,面色苍白,却掩不住眼中的精光。
他轻咳两声,低声道。
“主公,曹子孝(曹仁)传回的战报嘉已细看。那连弩之利,非人力可挡。
若无交州此等军械,刘琦守不住江夏,周公瑾也不敢如此托大。”
曹操背着手,在房中来回渡步,脚步沉重。
忽然,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墙上那幅天下舆图的南端,眼神有些恍惚。
“奉孝,你可还记得兴平元年?”
郭嘉一愣,随即点头。
“那是主公最艰难的时候。吕布偷袭兖州,陈宫叛变,主公手中仅剩三城,军中乏粮,甚至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是啊————”
曹操长叹一声,眼中戾气稍敛,多了一丝追忆。
“那时候,孤穷得叮当响。就是这个士燮,不声不响地从交州,跨越万水千山,给孤送来了三千石稻米,还有一些岭南的香料药材。”
“那三千石米,救了孤的急,也救了无数将士的命。那时候孤就在想,这士威彦是个忠厚的长者,是个识大体的汉臣。”
说到此处,曹操猛地转身,指着那支断箭,语气骤然转冷。
“可如今呢?孤刚在官渡打赢了袁绍,正要一鼓作气吞并河北四州。本想着交州富庶,稻米丰足,正好做孤南下的大粮仓”。”
“结果,这粮仓没做成,倒先崩了孤一颗牙!”
“他这是在告诉孤:饭可以乱吃,交州的主意,不能乱打。”
郭嘉苦笑一声。
“主公,士燮此人,深通韬晦之道。他当年送粮,是雪中送炭,结个善缘。
如今送弩给刘琦,是唇亡齿寒,亮出獠牙。此人,不好对付。”
“不好对付也要对付!”
曹操冷哼一声,重新坐回榻上,手指敲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声响。
“如今河北未定,袁氏馀孽尚存,孤确实腾不出手来南征。但也不能任由他在南边坐大,跟刘备、孙权穿一条裤子。”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拟旨。”
郭嘉立刻提笔。
“表奏天子,加封士燮为“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再赐爵龙编侯。”
郭嘉笔尖一顿,讶异道。
“主公,这可是实打实的封赏,是否————太厚了?”
“厚?”
曹操冷笑一声。
“他要名,孤就给他名。不但要给,还要给得天下皆知,我要让孙权和刘备看看,士燮是我朝廷册封的重臣,离间计这种东西,也就是顺手一推的事。”
“另外,传旨斥责蔡瑁、张允无能,令其严守襄阳,不得妄动。至于江夏————”
曹操眯起眼睛,掩去眼底的杀意。
“暂且让刘琦多活几日。待孤扫平河北,腾出手来,这笔帐,连本带利一起算!”
“还有,”
曹操象是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
“既然封了官,总得纳贡吧?传令士燮,朝廷大军平叛河北,需粮草辎重。”
“命交州即刻筹措万石精米、千斤生铁,北上许都,以充军资。那是他当年既然愿意送粮,如今成了朝廷重臣,总不能更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