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儿臣此行,当以何为先?”士只虚心求教。
他知道,这不仅是他的历练,更是交州与江东关系的转折点。
士燮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只儿,你以为孙策为何此时邀你?”
士只沉吟片刻,试着分析道。
“其一,我交州水师两败荆州蔡瑁,声威已显,孙策不得不正视。”
“其二,我们能稳定提供幽州战马,显示了我交州在北地有特殊渠道,实力莫测。”
“其三,他欲观我交州后继之人,试探父亲您的真实意图。”
“看得不错。”
士燮赞许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此行便需不卑不亢,示之以诚,亦显之以力。
“多听,多看,少言。”
“江东人物,周瑜雅量,鲁肃忠厚,张昭持重,然其内部派系林立,山越未平,孙策威望未至顶峰,此其隐忧。”
“你可与鲁肃多亲近,此人眼光长远,或可引为奥援。”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记住,你代表的是交州,是我士燮。”
“无需妄自菲薄,亦不可骄狂自大。”
“江东繁华,有其可取之处,但我交州励精图治,未必逊色。”
“带上些新出的白糖、琉璃器,还有溪娘特制的那几面清淅镜”,让江东士族女眷也见识一下我交州工巧之利。”
“儿臣谨记!”
士只躬身领命,心中底气足了不少。
数日后,交趾码头。
一艘新下水的“岭南级”座舰“苍梧号”整装待发,船体修长,帆樯高耸,侧面弩窗森然,既是体面的使节座驾,也是武力宣示。
凌操特意调拨了一队藤甲锐卒随行护卫,这些百战老兵沉默肃立,自有一股剽悍气息。
士燮亲自到码头送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只说了四个字。
“稳重心细。”
钱夫人则细细叮嘱随行侍从照顾好士只起居,又将一枚小巧的犀角平安符塞入儿子怀中。
陈登也前来相送,他如今协助桓邻处理商贸,与江东的这笔马匹交易他也参与其中。
他递给士只一卷绢帛:“少府君,此乃登对江东人物、风土的一些浅见,或可供途中参阅。”
这是明显的示好与投资,士只郑重接过。
“多谢元龙先生。”
船帆鼓满,在初夏的海风中,“苍梧号”缓缓驶离合浦港,向着东北方向的吴郡破浪而去。
士只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交州海岸线,心中豪情渐起。
就在士只扬帆东去的同时,龙编别庄内,士燮的“慢火炖汤”策略仍在继续。
沮授之子沮鹄,年方十六,性情活泼,对工巧之物极感兴趣。
士燮得知后,便让士壹安排,由两名精通格物的学宫博士陪同,带他去白龙江畔的工巧坊参观。
巨大的水轮轰鸣,水力锻锤起落,匠人们专注地打造着兵甲、农具,甚至还有结构精巧的织机、翻车。
沮鹄看得目不转睛,尤其对那利用水力自动鼓风的设备惊叹不已。
他围着那设备转了好几圈,甚至不顾身份,亲自上手尝试操作,引得陪同的博士捻须微笑。
“此法若能用于河北,何愁农具不精,兵甲不利!”
沮鹄兴奋地对父亲说道。
沮授看着儿子眼中久违的光彩,再回想河北袁氏治下,工匠地位低下,技术敝帚自珍的景象,心中五味杂陈。
另一边,张神医对田丰的诊治也初见成效。
田丰肝火渐平,虽仍少言寡语,但已能下床走动。
士燮并不急着见他,只是每日让人送去一些学宫新刊印的书籍,内容庞杂,既有经史,也有交州本地编篡的农书、医典,甚至还有一些关于海外风物的记述。
起初田丰不屑一顾,但卧病无聊,随手翻阅那本《交州瘴疠论》,发现其中对岭南常见疾病的成因、防治论述精辟,远胜他以往所见。
又看到《占城稻引种纪略》,详细记录了此稻习性、栽培要点及带来的增产实效,数据翔实,令他这个曾关注过民生的谋士也不禁动容。
这一日,田丰难得主动开口询问侍从:“此书,是何人所撰?”
侍从躬敬回答:“回先生,此书乃学宫农科博士,汇集老农经验,并经州牧府下令,在各郡县试验田反复验证后,方刊印下发。”
田丰默然。
他知道,这等惠及民生的扎实工作,非有远见卓识且能持之以恒的统治者不能为。
对比袁绍当年好大喜功,忙于征战,对底层民生实则漠不关心,高下立判。
他心中那块坚冰,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士燮稳坐交趾,通过一道道指令,掌控着全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更知“民为邦本”。
他加大对各郡县官仓的巡查,确保新粮入库,旧粮轮换,平抑物价的“常平仓”体系初步创建。
陈登提出的“行情邸报”也开始在主要城池发行,虽然只是简陋的木板刻印,却让商贾趋之若务,交州内部的商业脉络愈发清淅顺畅。
同时,他密令凌操,水师训练不可因暂时和平而松懈,反而要加强复杂海况下的作战演练,并开始着手规划在日南郡查找合适的港口,作为将来向南拓展海贸和影响力的前哨。
这一步棋,他看得更远。
交州上下,在士燮这个幕后掌控者的调度下,高效行动着,默默积蓄力量。
外界的风云变幻,似乎都被这道巍峨的五岭屏障阻挡在外。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一日,来自郁林赵云的一封紧急军报,打破了这份平静。
“主公,荆州细作探得,刘表病重,卧床不起,蔡瑁、张允调动水陆军布防襄阳,其侄刘磐亦引兵自江夏回援。”
“城内传言,蔡氏欲立刘琮,排斥大公子刘琦。”
“刘琦似乎————有异动。”
士燮看着军报,眼神锐利起来。
荆州的变故,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剧烈。
按理说,刘表不应该这么快重病的,看来交州的强大,让历史发生了些许偏转。
刘表这棵大树将倾,荆州这块肥肉,曹操、孙策,乃至他士燮,谁能忍住不觊觎?
他立刻召来桓邻、赵云以及刚刚能下床走动的田丰。
他想听听这位刚直的河北谋士,对此事的看法。
这也是他对田丰的一次试探。
“刘景升若去,荆州必乱。”
桓邻首先断言。
“蔡瑁、张允无能之辈,绝非曹操对手。”
“只怕曹操不日便会南下。”
赵云的意见则更侧重军事。
“主公,无论荆州谁主沉浮,我郁林边防需立即加强,尤其是水路,需防荆州乱军或曹操先头部队窜犯。”
最后,众人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田丰身上。
田丰面容依旧憔瘁,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缓缓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荆州之乱,于交州,是危机,亦是机遇。”
“曹操若取荆州,则与我交州接壤,兵锋直指苍梧,此乃危机。”
“然,荆州大族,如蒯、蔡、庞、黄等,未必真心归附曹操。”
“刘琦若不甘被废,或可引为外援。”
“交州可借此机会,或暗中支持刘琦,在荆州埋下钉子;或趁乱吸纳荆州流民、人才,壮大自身。”
“关键在于————”
他顿了顿,看向士燮,“关键在于,交州是否已做好与曹操正面抗衡的准备。”
此言一出,书房内一片寂静。
田丰的分析,直指内核。
士燮看着田丰,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意义上欣赏的笑容。
田丰这番话,不仅展现了他的谋略,更表明他开始站在交州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元皓先生所言,深得我心。”
士燮抚掌。
“与曹操正面抗衡,时机未至。”
“然,坐视荆州落入曹操之手,亦非良策。”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向荆州。
“子龙,郁林边防按计划加强,尤其注意监控苍梧赖恭动向,防止他又首鼠两端。”
“桓先生,让我们在荆州的隐鳞”动起来,重点接触刘琦及其支持者,表达交州的“关切”与有限度的支持。”
“同时,散播消息,言曹操若得荆州,必清算昔日与袁绍交好之士族————”
一条条指令十分明确,既有军事准备,也有外交手腕和舆论攻势。
田丰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惊于士燮反应之迅速,布局之老辣,更惊于交州这张看似低调的情报网络,竟已能深入到荆州内部。
“至于元皓先生提到的吸纳流民、人才————”
士燮转向田丰,语气诚恳,“此事,燮想请先生与桓先生一同筹划。”
“先生熟知北地情形,于甄别人才、安抚流民必有独到见解。”
这是明确的委以重任了。
田丰看着士燮信任的目光,再回想袁绍当年对他谏言的厌弃,心中那块坚冰,终于轰然碎裂。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士燮,郑重一揖:“丰————敢不从命!”
士燮亲手扶起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此,河北二杰,皆已初步归心。
安排妥当荆州事宜,士燮独坐书房,目光再次投向东方。
只儿此刻,应该快到吴郡了吧?
荆州生变的消息,想必也会很快传到江东。
孙策又会如何应对?
江风猎猎,吹拂着“苍梧号”的船帆。
士只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渐渐清淅的海岸线,心中既激动又忐忑。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承担如此重要的外交使命。
鲁肃亲自在吴郡码头迎接。
他年约三旬,面容敦厚,目光却透着瑞智。
见到士只,他快步上前,执礼甚恭:“久闻士少府年轻有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士只不敢托大,连忙还礼:“子敬先生过誉,只奉家父之命,特来拜会吴侯,以通两家之好。”
鲁肃引士只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前往孙策府邸。
沿途,士只悄悄观察着吴郡街景。
——
但见市井繁华,人烟绸密,商铺林立,丝毫不逊于交趾。
只是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氛围,街角时常可见巡逻的兵士。
“听闻吴侯近日忙于平定山越,看来确有其事。”
士只状似无意地提起。
鲁肃叹了口气:“山越反复,确是江东心腹之患。”
“不过有周都督坐镇,想必不久即可平定。”
他话锋一转,“倒是交州,在士使君治理下,政通人和,商旅繁盛,更兼水师雄壮,令人钦佩啊。”
士只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试探,谦逊道:“家父不过保境安民,略尽本分。”
“江东人才济济,兵精粮足,方是真正的强藩。”
两人言语往来,互相试探,却也保持着表面的融洽。
孙策在府中设宴款待士只。
他年纪虽轻,但眉宇间已有威仪,举止沉稳。
席间,张昭、顾雍等文臣,周泰、蒋钦等武将作陪,气氛隆重。
“士少府远来辛苦,”孙策举杯,声音洪亮,“孤与士使君神交已久,今日见少府风采,可知交州人杰地灵。”
“吴侯谬赞。”
士只不卑不亢。
“家父常言,吴侯少年英雄,坐镇江东,雄才大略,令北地曹贼不敢小觑。”
“只此次前来,特备薄礼,聊表敬意。”
他示意随从呈上礼单,除了约定的白糖、琉璃器,那几面清淅镜果然引起了在座女眷的低声惊叹。
孙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很快收敛,话题转向了北方局势,尤其是官渡之战后的河北动向,言语间对交州能获得幽州战马的能力颇感兴趣。
士只牢记父亲“多听少言”的教悔,只泛泛而谈,将交州的商贸网络归功于糜家、苏怀等商队的努力,绝口不提与河北势力的具体关联。
就在宴会气氛渐入佳境时,一名侍卫匆匆入内,在孙策耳边低语几句。
孙策脸色微变,虽然瞬间恢复常态,但士只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变化。
“可是北面有消息?”
鲁肃轻声问道。
孙策看了士只一眼,略一沉吟,道:“刚得急报,刘景升病重,恐不久于人世。”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荆州,这个地处天下之中,连接南北东西的战略要冲,其主人的更迭,将彻底改变天下格局。
张昭立刻道:“主公,此乃大事!”
“需立即商议应对之策。”
宴会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