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城外的稻浪金黄,士燮捻着饱满的谷粒,一骑快马踏着夕阳的馀晖,溅起官道上的尘土,直扑太守府。
书房内,灯烛初上。
士燮刚脱下沾着田间泥土的外袍,阿石便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封看似普通的家书,火漆却是隐鳞特有的暗记。
“主公,北边,钉子”动了。”
士燮神色不变,接过信,挥挥手。
阿石躬身退下,融入廊下的阴影中。
信是苏怀通过糜家商队最隐秘的渠道传回的,没有冗长的叙述,只有寥寥数语。
“袁本初呕血身亡,邺城秘不发丧。审配、逢纪拥立袁尚,矫诏召袁谭。郭图、辛评不服,暗通曹操。河北崩裂在即,我们的“货”,已趁乱起运。”
士燮手指在“货”字上轻轻一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这“货”,自然不是寻常货物,而是他布局河北已久,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些被袁绍忽视、排挤,却身负真才实学的文武之士,以及关乎未来争霸格局的珍贵图册、匠人。
他缓步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邺城之上。
袁本初这棵大树,终于彻底倒了。
接下来的风雨,只会更加猛烈。
“来人。”
士燮声音平静。
桓邻应声而入,显然也一直在等侯北方的消息。
“主公,可是河北有变?”
士燮将密信递给他:“袁绍死了。我们等的机会,来了。”
桓邻快速览毕,脸上露出又是兴奋又是凝重的神色。
“袁氏兄弟内斗,审配、逢纪与郭图、辛评势成水火,河北必乱!曹操定会趁机大举进攻。主公,我们————”
“我们按兵不动。”
士燮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不仅不动,还要让苏怀做得更干净,更隐秘。所有南下的货”,一律伪装成商队,分批、分路,绕道江东沿海,由文弼的水师接应。告诉苏怀,宁可慢,不可泄。”
“明白!”
桓邻肃然,“那些货”中,可有特别需要注意的?”
士燮沉吟片刻,低声道。
“重点关注两人:沮授、田丰。”
“此二人乃河北真正的瑰宝,若能为我所用,胜得十万雄兵。告诉苏怀,不惜代价,也要将他们安全请”来。若事不可为————便毁去,绝不能落入曹操之手。
他语气中的决绝让桓邻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属下这就去安排!”
“还有,”
士燮叫住他。
“传令凌操,水师巡逻范围,向北延伸三百里,做出威慑江东的姿态,掩盖接应行动。再令赵云,郁林边境哨卡加强盘查,凡北面来的流民、商队,一律仔细甄别,既防曹操细作,也看看有没有意外之喜。”
“诺!”
几日后的傍晚,士燮难得有暇,在府中后院凉亭设下小宴,只叫了钱夫人、
士只和陈登作陪。
亭外荷塘清风送爽,带来阵阵莲香,暂时驱散了北地传来的血腥气。
“元龙近日操劳,这杯酒,算是为你解乏。”
士燮举杯,对着陈登温和笑道。
陈登连忙起身:“府君言重了,登分内之事,何谈操劳。”
他这些日子协助桓邻处理钱粮商贸,手段老练,几条新政推行下去,市面愈发繁荣,州府运转也更为顺畅,连桓邻都私下对士燮夸赞不已。
士只在一旁为陈登斟酒,语气带着敬佩。
“元龙先生那条行情邸报”之策,真是妙极。如今交趾、合浦、郁林三郡大商号,皆愿付费订阅,不仅平抑了物价,州府还多了一笔进项,更将商贾之心笼络了过来。”
陈登谦逊一笑。
“少府君过誉,此不过借势而为。交州政通人和,商贾信赖州府,此法方能施行。若在北方,诸候割据,政令不通,便是空谈。”
钱夫人也微笑道:“陈先生大才,夫君常与我言,得先生之助,如虎添翼。”
几人正闲谈间,士只象是想起什么,对士燮道。
“父亲,今日儿臣巡查码头市舶司,恰逢凌将军麾下几艘海蛟”回港补给。听闻水师儿郎提及,近日在东北外海巡戈时,曾远远望见江东的巡哨船队,似乎————也对北边局势颇为关注。”
士燮呷了一口酒,淡淡道。
“孙仲谋不是蠢人,河北这么大一块肥肉掉下来,他就算吃不到,闻闻香味也是要的。何况,广陵还有个刘备,他岂能不防?”
陈登放下酒杯,接口道。
“府君明见。孙策虽年轻,然有张昭、周瑜辅佐,稳扎稳打。其目前重心,仍在平定山越,稳固内部。对北,当是以观望和牵制为主。或许————可借此机会,再促成交州与江东一笔生意。”
“哦?元龙有何想法?”
士燮饶有兴趣地问。
“江东缺马,尤缺可用于组建骑兵的北方良驹。”
陈登眼中闪着精明的光。
“我们此番从河北所得战马不少,除自用外,尚有富馀。不妨以此为契机,与江东再做交易,换取他们的铜料、漆器,甚至是————造船的工匠。价格,可以比市价高出三成。”
士燮与桓邻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这陈元龙,果然是个妙人,转眼间就能将局势转化为商机。
“此事可行。”
士燮拍板,“桓先生,你明日便以市舶司和商会的名义,派人去吴郡接触一下,看看孙策的胃口如何。记住,姿态要做足,是我们有富馀,不忍良驹闲置,才想着照顾盟友。”
“属下明白。”
桓邻笑着应下。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引着溪娘走了过来。
她手中捧着一个锦盒,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
“府君,夫人。”
溪娘微微屈膝,“您前次吩咐的小玩意”,奴婢与坊中工匠试制出来了,请府君过目。”
士燮来了兴趣:“哦?快拿来瞧瞧。”
溪娘打开锦盒,里面并非什么军国利器,而是几面做工极其精巧的铜镜,镜框雕花细腻,镜面打磨得光可鉴人,比寻常铜镜清淅数倍。
钱夫人拿起一面,对着亭外的灯火照了照,惊喜道:“这镜子竟如此清淅!
连鬓角发丝都看得一清二楚。”
士只也凑过来看,啧啧称奇。
“工巧坊如今连这等物事也做得如此精良了?”
溪娘平静道。
“不过是改进了打磨工艺和合金配方。此物若推向市面,想必那些世家夫人、千金会趋之若务。所获利润,可补贴军械打造。”
士燮抚掌大笑。
“好!溪娘啊溪娘,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却是捞钱的利器。便按你说的办,先小批量做些,放在糜家、苏怀的铺子里试售,价格定高些。”
“奴婢遵命。”
溪娘应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陈登,微微颔首示意,便安静退下。
陈登看着溪娘离去的背影,心中暗叹。
这交州真是藏龙卧虎,一个工巧坊主事,不仅精通军械,连这敛财的“奇技淫巧”也信手拈来,且宠辱不惊。
士威彦麾下,果然能人辈出。
这场小宴,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
北地的血雨腥风,似乎并未影响到交趾城内的这份安宁。
然而,士燮心中清楚,这份安宁之下,是无数人精心维系的结果。
他回到书房,再次看向北方。
“袁本初,你这一死,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接下来,就该看曹孟德如何表演了。”
与此同时,河北邺城,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袁绍灵前,袁谭、袁尚兄弟怒目相视,几乎要拔剑相向。
审配、逢纪与郭图、辛评更是势同水火,争吵不休。
而在邺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支打着交州糜家旗号的大型商队,正在紧张地装载最后一批“货物”。
几十口大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搬上马车,覆盖着防雨的油布。
商队首领是个面色焦黄、看似普通的中年商人,正是隐鳞在北地的内核成员之一。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对身边一个伙计低声道:“告诉家里”,药材”已备齐,今夜便从南门出城,走水路。
那伙计点点头,迅速消失在巷弄阴影中。
首领回头,望了一眼大将军府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随即被决然取代。
乱世之中,个人的命运如同浮萍。
而他,要为自己,也为这些箱笼中的“希望”,搏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夜色渐深,商队的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声响,向着南方,悄然驶去。
邺城的暗流,暂时还冲刷不到岭南的土地。
交趾城外官营农庄的晒谷场上,金黄的稻谷铺了厚厚一层,农人们赤着脚,用木耙细细翻晒,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稻香。
士燮褪去官袍,只着一身葛布短褐,蹲在谷堆旁,抓起一把谷子,任由那饱满的颗粒从指缝间滑落。
“府君,您看这成色,”
农庄管事是个黑瘦精干的老汉,脸上笑开了花,“占城稻就是不一样,穗大粒饱,出米率也高。今年咱们庄子的收成,怕是要比去年多出三成不止!”
士燮掂量着手中的谷粒,脸上是难得的轻松笑意。
“好,好啊。仓里有粮,心里不慌。告诉庄户们,好生晾晒,州府按市价收购,绝不让大家吃亏。”
“哎!多谢府君,多谢府君!”
管事连连作揖,周围的农人也纷纷停下活计,向士燮投来感激的目光。
这并非做戏,而是实实在在的恩情。
换了别的州郡,这等丰年,官府不想方设法加税盘剥已是难得,哪会如此公道收购?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士只一身轻便骑装,额角带着细汗,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士燮身边。
“父亲,”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兴奋,“合浦传来消息,二哥那边,接应上了!”
士燮神色不变,将手中的谷粒缓缓撒回谷堆,拍了拍手,站起身:“回府说。”
太守府书房,门窗紧闭。
士只将一份薄薄的绢布密信呈给士燮。
“是二哥的亲笔,”
士只道,“三日前,一支悬挂糜家旗号的大型商队抵达合浦港,查验过暗记无误。随船押运的,除了登记在册的皮毛、药材,还有————一批特殊货物”,已按父亲吩咐,秘密安置在龙编山下的别庄里。”
士燮展开密信,快速浏览。
士壹在信中写得隐晦,但关键信息清淅。
接到北来“匠人”六十七名,携家带口共计二百馀口;“书卷”四十馀箱;
另,有两位“大匠”身体不适,正在静养,已延医诊治。
他的目光在“两位大匠”上停留片刻。
沮授,田丰————河北最后的瑰宝,终究还是落入了他的囊中。
至于他们是否心甘情愿,士燮并不十分在意。
到了交州这片天地,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让他们见识何为真正的“王道乐土”,何为值得效力的明主。
“告诉你二哥,做得很好。”
士燮将密信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所有接应人员,重赏。那两位大匠”,务必好生照料,用最好的药,一应供给按我的份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儿臣明白!”
士只应下,又道,“还有一事,那商队首领,是隐鳞在北地的老人,名叫焦平。他请求面见父亲,说有要事禀报。
“焦平————”
士燮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苏怀手下得力的干将,行事沉稳老练,“让他来,小心些。”
当夜,太守府侧门悄然开启,一个穿着商贾服饰、风尘仆仆的中年人被阿石引着,穿过几重回廊,进入书房。
“小人焦平,拜见主公!”
焦平见到士燮,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了下去,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激动。
“起来说话,这一路辛苦了。”
士燮虚扶一下,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
焦平起身,依旧垂手恭立。
“为主公效力,不敢言苦。幸不辱命,人和物,都已安全送达。”
“河北如今情势如何?”
“乱,大乱!”
焦平脸上露出心有馀悸的神色。
“袁本初刚死,尸骨未寒,袁谭、袁尚就在灵前几乎动武。审配、逢纪关闭邺城四门,拥立袁尚,矫诏命袁谭回邺城奔丧。郭图、辛评看出是计,怂恿袁谭引青州兵驻守黎阳,与邺城对峙。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曹操呢?”
“曹操大军已进抵邺城百里之外,却按兵不动,只是不断派出小股骑兵,袭扰袁军粮道,煽风点火。看样子,是要等袁氏兄弟自相残杀,他好坐收渔利。”
士燮点点头,这符合曹操的风格。
“我们撤离时,可还顺利?”
“起初尚可,借混乱之机,凭着郭图暗中给予的通行令牌,得以出城。但后来————”
焦平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后怕。
“临近边境时,遭遇了一股身份不明的骑兵拦截,约有百骑,装备精良,不似寻常盗匪或溃兵。他们目标明确,直冲我们装载书卷和匠人家眷的车队。”
士燮眼神一凝:“哦?可知是何人麾下?”
“交手时,他们默不作声,下手狠辣,训练有素。小人拼死护卫,折了十几个好手,才侥幸摆脱。看其行事作风,倒象是————”
焦平尤豫了一下,“倒象是曹操麾下,那个虎豹骑”的路子。”
书房内顿时一静。
士只倒吸一口凉气,连侍立一旁的阿石,握刀的手也紧了几分。
曹操的虎豹骑,竟然盯上了这支商队!
士燮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波澜微起。
曹孟德果然嗅觉伶敏,竟然也注意到了这些“无用”的匠人和书卷的价值。
看来,自己这番暗度陈仓,并非全然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