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风云激荡,袁本初呕血卧榻的消息,掠过千山万水,终于落在了岭南交趾的案头。
士燮放下那份来自河北的密报,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只轻轻吁出一口气。
“袁本初英雄一世,终究败给了自家后院。”
桓邻侍立一旁,捻着胡须。
“主公,河北这潭水是越搅越浑了。袁谭、袁尚兄弟阋墙,并州丢失,邺城危殆。曹操虽胜,却也要头疼如何收拾这烂摊子。于我交州而言,确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士燮微微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手指从交州缓缓向北,划过苍梧,点在荆州,最终悬在河北上空。
“我们要借着这股东风,让我交州之根,扎得更深,更稳。”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桓邻和刚刚奉命赶来的士只、赵云。
“北边让曹操和袁氏遗毒慢慢撕扯,我们眼下要紧的,是把自家篱笆扎牢,把地里的庄稼种好。”
“父亲,交趾至郁林驰道贯通后,各地商旅往来频繁,新附的俚人部落也安分了许多,几臣近日巡查,见沿途新垦的稻田长势极好,占城稻穗粒饱满,今岁又是个丰收年。”
士只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士燮看着愈发沉稳的长子,眼中露出赞许。
“只儿,政务民生,如同稼穑,急不得,也慢不得。你能看到田亩稻香,这很好。但也要看到,这稻香之下,是否还藏着别样的心思。”
他顿了顿,对桓邻道:“桓先生,赖恭在苍梧,近来可还安分?”
桓邻忙道。
“回主公,自上次广信立威,赖恭确是老实了许多,边境防务不敢懈迨,对州府政令也执行得力。”
“只是————荆州那边,蔡瑁、张允新败,刘表病重,废长立幼”的流言愈演愈烈,恐生内乱,波及我境。”
“刘景升的家务事,我们不便插手,但也需防着他临死前咬人一口。”
士燮沉吟道。
“子龙,郁林防务,你要多费心。步卒操练不可松懈,尤其是对新编入的俚人兵勇,要恩威并施,尽快将其融入我军体系。”
赵云抱拳,声音沉稳。
“末将明白。近日已加派斥候,深入边境山林,荆州的细作活动已大为减少。”
“新附的俚人士卒,悍勇有馀,纪律稍欠,末将正与凌操将军麾下军官合作,加紧操练阵型配合,假以时日,必成精锐。”
“恩,”
”
士燮点头,“文弼的水师如今是打出威风了,你陆上也不能落后。步卒乃守土之基石,万不可因水师之胜而有丝毫懈迨。”
“末将谨记主公教悔!”
正说着,书房外传来通报,却是陈登求见。
士燮与桓邻交换了一个眼神,朗声道:“请元龙进来。”
片刻,陈登一身素净文士袍,步履稳健地走入书房。
他面色红润,眼神清亮,与数月前那个病恹恹的北来客判若两人。
“登,拜见府君,桓长史,赵将军,士少府。”
陈登拱手行礼,姿态从容。
“元龙不必多礼,看你这气色,张神医果然妙手回春。”
士燮温言笑道,示意他坐下说话。
“全赖府君活命之恩,张先生回春妙手。”
陈登在下首坐下,语气诚恳。
“登今日前来,一是感谢府君与诸位照拂,二是————登沉疴既去,闲居日久,心中不安。愿效微劳,以供府君驱策。”
书房内静了一瞬。
士燮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多了几分审视。
桓邻捻须不语,士只和赵云也凝神看来。
“元龙大才,肯屈就相助,乃我交州之幸。”
士燮缓缓开口,“不知元龙欲从何处着手?”
陈登显然早有准备,不卑不亢道。
“登蒙府君不弃,养病期间,于合浦、交趾略有见闻。贵州政通人和,百业初兴,尤以驰道贯通、商贸活跃、学宫兴盛为着。”
“然,登观市面流通,交州通宝”虽已站稳,然民间小额交易,仍感不便。且各地物产价格,因信息不畅,时有差异。”
他顿了顿,看向士燮。
“登于钱粮调度、商贸流通略知一二,或可协助桓长史,完善这交州通宝”之流通体系,并尝试创建各郡县之间的物价讯息传递网络,使商贾有所依,百姓得实惠。”
“此乃锁碎之务,却也是民生之基,不知府君意下如何?”
士燮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
“好!元龙果然目光如炬,所见正是我交州眼下需精细打磨之处。此事看似锁碎,实则关乎民心稳定,商贸繁荣。”
“桓先生总揽全局,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有元龙相助,正是求之不得。”
他当即对桓邻道。
“桓先生,日后关于钱法、商贸、物价调控诸事,你可多与元龙商议。元龙初来,你先带他熟悉州府架构及各曹吏员。”
桓邻笑着应下:“主公放心,有元龙兄这等大才分担,邻求之不得。”
陈登起身,对着士燮和桓邻郑重一揖。
“登,必竭尽所能,不负府君与长史信重。”
士燮亲自上前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
“元龙肯留下,我便放心了。好好干,我交州不会亏待任何一位真心做事的人才。”
他又对士只道。
“只儿,你协助桓先生处理政务,日后也多向元龙请教。元龙经历丰富,于北地军政、民情皆有独到见解,对你大有裨益。”
“儿臣明白!”
士只连忙应道,看向陈登的自光带着敬佩与期待。
安排妥当,士燮心情颇佳,对众人道。
“今日难得齐聚,元龙也正式留下,当浮一大白。便在我这府中设个家宴,一来为元龙接风,二来也听听只儿巡查的见闻。
众人自然称善。
当晚,太守府后园水榭,灯火通明。
宴席不算奢华,却精致可口,多是交州本地特产,鲜美的鱼脍,肥嫩的烤鸡,清甜的荔枝酒,别有一番风味。
钱夫人也出面主持,举止得体,言谈温婉,让陈登感受到了交州高层不同于北地的、更为融洽的氛围。
席间,士只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巡查驰道时的见闻,哪里新开了货栈,哪个俚人头领主动送子弟入学,哪里又发现了可以引水灌溉的溪流————
言语间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期待。
赵云话不多,但偶尔补充几句关于边境防务或士卒操练的情况,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陈登大多时间在静静聆听,感受着这股蓬勃的朝气。
这与他在徐州时,面对吕布反复、曹操压境的压抑氛围截然不同。
他心中那份最后的不确定,也在这融洽的气氛中渐渐消散。
士燮则更多时候在倾听,偶尔问上一两句,目光扫过儿子、爱将和新投的谋臣,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满足。
酒至半酣,士燮状似随意地问陈登。
“元龙,依你之见,北地局势,最终会走向何方?曹操需要多久才能彻底平定河北?”
陈登放下酒杯,沉吟片刻,道。
“府君明鉴。袁本初新丧在即,袁谭、袁尚必有一番龙争虎斗。曹操虽胜,然河北世家盘根错节,袁氏馀威尚存,非强力可速定。操必采取分化拉拢、逐步蚕食之策。”
“依登愚见,少则三五年,多则十载,曹操方能将河北力量初步集成。在此期间,其重心必在北,难有大举南图之力。”
“哦?那孙策、刘表呢?”
士燮继续问道。
“孙策坐稳江东,年轻气盛,其志不小。然其内部山越未平,且需时间消化基业,短期内当以稳固为主,伺机而动。”
“刘景升————老病缠身,二子争位,内部不稳,能守住荆州基业已属不易,进取之心恐早已消磨殆尽。”
陈登的分析条理清淅,与士燮的判断不谋而合。
士燮点头:“如此说来,这天下,倒是要安静几年了。”
“表面安静,实则暗流汹涌。”
陈登补充道。
“曹操集成河北,孙策稳固江东,刘表身后之事————皆是大变之兆。唯有关中马腾、韩遂,西凉诸阀,以及汉中张鲁,或许还能牵制曹操部分精力。”
“暗流汹涌,才好浑水摸鱼。”
士燮举杯,意味深长地看着陈登。
“来,元龙,为我交州能在这暗流中站稳脚跟,积蓄力量,满饮此杯!”
“敬府君!”
众人齐齐举杯。
宴席散去,月色如水。
士燮与钱夫人并肩走在回廊下。
“夫君,这陈元龙,看来是真心留下了。”
钱夫人轻声道。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哪里才是能施展抱负的地方。”
士燮握住夫人的手。
“北地糜烂,非一日可愈。我交州虽偏安,却欣欣向荣。只要我们自己不乱,外间风浪再大,也撼动不了这岭南根基。”
他抬头望着星空。
“接下来,就是要趁着这难得的平静期,让交州的根基,厚到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来犯!”
次日开始,陈登便正式在州牧府行走。
桓邻对他颇为倚重,将钱粮、商贸一摊子事逐步移交。
陈登也不负所托,处理文书井井有条,对各地物价波动、钱币流通提出了几条切实可行的改进建议,令桓邻大为省心。
士燮则更加关注工巧坊和军备。
这一日,他轻车简从,只带了阿石等几名亲卫,来到白龙江畔的工巧坊。
还未靠近,便听到轰隆的水轮声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混杂在一起。
溪娘早已得到通报,在坊外迎候。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神色清冷,见到士燮,只是简单一礼:“府君。”
“溪娘不必多礼,我就是来看看新弩造得如何了。”
士燮摆手,信步走入工坊。
坊内热气扑面,巨大的水力锻锤起落间,烧红的铁块被迅速塑形。
匠人们专注地忙碌着,对士燮的到来并未表现出过多惊讶,显然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此。
溪娘引着士燮来到一处专门打造军械的局域,那里整齐摆放着数十架已经完工的强弩,弩身黝黑,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府君,这便是按新图样打造的破甲弩”。”
溪娘指着一架造型更为精巧的弩机。
“射程增至一百八十步,弩机用了新设计的望山与悬刀,上弦更为省力,精度也更高。特制的三棱弩箭,破甲能力比旧弩强了三成。”
士燮上前,亲手摸了摸冰凉的弩身,又试着扳动弩机,果然感觉省力不少。
“好!此弩若能大量装备我军,无论是步卒还是水师,战力都将提升一个档次。产能如何?”
“目前日产十架,若材料充足,下月可提升至十五架。”
溪娘回道,“只是百炼钢消耗甚大,虽从河北购入不少生铁,仍感不足。”
“材料之事,我来想办法。苏怀在河北,会尽力收购。南海贸易,也可多换购些优质铁料。”
士燮沉吟道,“这弩,先优先装备子龙的郁林边军和文弼的水师。”
“奴婢明白。”
士燮又走到造纸工区,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洁白纸张,随手拿起一叠,触感柔韧。
“这纸,如今可能满足学宫和州府用度?”
“目前日产可达千张,供应学宫与州府尚有富馀。按府君吩咐,已开始储备。”
溪娘答道。
“很好。”
士燮满意地点点头,“这纸和弩,一软一硬,皆是我交州未来利器。溪娘,你功不可没。”
“分内之事。”
溪娘语气依旧平淡,但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离开工巧坊,士燮又去城外的官营大农庄转了一圈。
看着金黄的稻浪,忙碌的庄户,以及远处引水灌溉的翻车,他心中那份踏实感愈发强烈。
乱世争雄,归根结底,比拼的是实力,是根基。
而他,正在这片曾经被视为蛮荒的土地上,一点点夯实着争霸天下的本钱。
回到太守府,已是傍晚。
士燮刚在书房坐下,士只便拿着一份文书求见。
“父亲,这是元龙先生拟定的《平抑物价疏》,请父亲过目。
士燮接过,仔细翻阅。
文中,陈登详细分析了交州各郡物产分布、流通环节,指出了几个可能导致物价波动的节点,并提出了在主要城池设立“常平仓”,在商会框架下创建“行情邸报”等具体措施,条理清淅,考虑周详。
“元龙确是干才。”
士燮放下文书,“就按他说的办。此事由他主导,你从旁协助,尽快推行下去。”
“是!”
士只应下,尤豫了一下,又道。
“父亲,儿臣觉得,元龙先生似乎————对水师也颇有兴趣,前几日还向儿臣询问过“海蛟”船的规制。”
士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
“陈元龙文武兼资,当年在广陵,也曾助陶谦抵御孙策,对水战未必陌生。
他既有兴趣,让他多了解了解也无妨。”
“或许,他能给文弼的水师,带来些新的想法。”
他顿了顿,语气悠长。
“人才,就象这田里的稻苗,要给它合适的土壤、阳光和雨露,它自然会拙壮成长,结出丰硕的果实。我们要做的,就是创造这样的环境。”
士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