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只从学宫回来,脑子里还回响着学子们的争论声。
他快步穿过太守府的回廊,正准备去向父亲禀报学宫见闻,却在书房外被桓邻拦了下来。
“大公子,”
桓邻压低声音,面色有些凝重,“主公正在见客,是苍梧赖太守派来的心腹”
。
士只脚步一顿,心下明了。
自上次广信城血腥清洗后,赖恭表面上愈发恭顺,但苍梧地处交荆边界,龙蛇混杂,终究难保完全太平。
他低声问道:“可是那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桓邻微微颔首,将他拉到一旁僻静处。
“还是那些阴魂不散的勾当。”
“赖恭查到,先前清理的那几家,在荆州竟还有些残存的关系网,最近又在暗中活动,似乎想通过控制一部分俚人峒寨的盐铁供应,挑起事端,给州府找麻烦。”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士只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父亲如何决断?”
“主公的意思,”
桓邻声音更沉。
“癣疥之疾,亦不可轻忽。赖恭此人,可用,但需时时敲打。他已下令,让赖恭亲自处理干净,若再出纰漏,两罪并罚。”
正说着,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风尘仆仆、神色徨恐的官员躬身退了出来。
见到桓邻和士只,连忙行礼,额上全是汗珠。
桓邻挥挥手让他退下,这才与士只整理了一下衣袍,走进书房。
书房内,士燮正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苍梧郡与荆州交界那片蜿蜒的山岭河川上。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回,淡淡道。
“只儿从学宫回来了?情形如何?”
士只收敛心神,将学宫布告及学子反应细细说了,尤其提到了邓杰那番“明辨是非”的见解。
士燮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恩,许文休此事办得妥当。学子血气方刚,易受人蛊惑,提前敲打,好过事后补救。”
“那个邓杰,是个人才,放在刑曹历练,是对的。”
他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面,显然心思还在苍梧那边。
“赖恭派来的人,你们都见着了?”他抬眼看向桓邻和士只。
桓邻躬身:“是。看来赖太守此次是真急了。
3
“他不得不急。”
士燮冷哼一声。
“上次赵云借他的人头立了威,他若还想坐稳苍梧太守的位置,就知道该怎么做。”
“传令给他,限期半月,将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彻底清理干净,尤其是与荆州有勾连的,一个不留。”
“所需兵员,可由郁林凌操部就近调拨,但主事必须是他赖恭的人。”
“诺!”桓邻应下,立刻走到一旁拟写命令。
士燮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士只。
“只儿,你如今协理政务,可知为父为何一定要赖恭亲自出手,甚至允许他调用凌操的兵?”
士只略一思索,答道。
“儿臣以为,此乃一石二鸟之策。”
“其一,自然是彻底铲除隐患,肃清边界。其二,亦是借此进一步将赖恭绑在我交州的战车上。”
“他手上沾了那些与荆州有旧之人的血,便再无左右摇摆的馀地,只能死心塌地依附父亲。”
“能看到这一层,算你长进了。”
士燮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
“乱世之中,用人不能全凭信义,更要懂得制衡与驱策。”
“赖恭在苍梧根基不浅,逼他亲手斩断与过去的牵连,比我们直接派兵清剿更为彻底,也更能震慑其他心怀侥幸之人。”
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此事也提醒我们,荆州亡我之心不死。”
“明面上的水师窥探,暗地里的挑拨离间,手段层出不穷。我们的水师,练得如何了?”
最后一句,是问刚刚拟完命令走回来的桓邻。
桓邻回道。
“凌将军日夜督练,进展颇速。据昨日送来的简报,士卒已基本熟悉舟船操作,正在进行弩箭射击与小型战阵配合演练。”
“士壹太守那边,首批五艘海蛟”已全部下水,正在进行最后武装,不日便可交付水师。”
“还不够快。”
士燮眉头微蹙。
“告诉凌操和士壹,时间不等人。刘表不会给我们太多安稳日子。”
“水师成军之日,我要看到它能驶出合浦,巡戈我交州海疆。”
“属下明白,这就去督促。”桓邻肃然道。
士燮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又对士只道。
“你明日去一趟市舶司,见见陈乘。让他加强对往来商船,特别是悬挂荆州旗号的船只的检查。”
“货物清单要核对清楚,若有夹带违禁之物,或人员身份可疑,一律扣下细查。”
“非常时期,宁可错查,不可错放。”
“儿臣遵命。”士只躬身领命,感受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
交州表面的繁荣之下,暗流汹涌,一刻也松懈不得。
翌日,士只便带着几名属吏来到了位于交趾港区的市舶司衙署。
市舶使陈乘早已得到消息,在门口迎候。
他年约四旬,面容精干,是士燮、陈瑷一手提拔起来的干吏,掌管市舶司以来,条理清淅,手段老练。
“少府君。”陈乘拱手行礼,将士只引入衙内。
衙署内人来人往,算盘声啪作响,吏员们忙碌地登记着货物清单,核对税银,一派繁忙景象。
士只直接说明了来意。
陈乘听罢,毫不意外,点头道。
“府君所虑极是。”
“下官近日也已察觉,荆州来的商船,数量虽未明显减少,但随船人员似乎比以往复杂了些,问起行程目的,也多有含糊其辞之处。
他引着士只走到一面巨大的海图前,指着上面标注的几条航线。
“下官已下令,增加对这几条主要商路入境船只的抽检比例。尤其是装载木材、矿石、大批量粮草等可能用于军资的船只,更是重点关照。”
“陈使君办事,父亲向来放心。
士只赞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如今局势微妙,还需更加谨慎。父亲之意,必要时可采取更强硬措施。”
陈乘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少府君的意思是————”
“若有确凿证据,证明其心怀不轨,或屡教不改,”
士只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可杀一做百。”
陈乘心神一凛,重重抱拳。
“下官明白!定当恪尽职守,绝不让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离开市舶司,士只又去了一趟工巧坊。
白龙江畔的水轮轰隆作响,溪娘正指挥着匠人将新打造好的强弩装箱,准备运往水师营地。
见到士只,她只是简单行礼,便又投入到忙碌中。
士只没有打扰,远远看了一会儿。
只见那些弩机结构精巧,显然比之前的型号又有了改进。
几天后,苍梧传来消息。
赖恭果然下了狠手,借着凌操派去的一千精锐协助,以雷霆之势清扫了境内数个与荆州暗通曲款的俚人峒寨和地下商帮,揪出了几名隐藏颇深的头目,当众处以极刑,并将其罪状张榜公布。
一时间,苍梧郡内风声鹤唳,那些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势力,顿时禁若寒蝉。
消息传回交趾,士燮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早该如此。”
——
然而,荆州的反应却比预想中更快。
数日后,一支规模不小的荆州商队抵达合浦港,带队的是荆州别驾刘先的侄子刘琦。
此人名义上是来洽谈大宗葛布与海盐采购,但姿态却颇为倨傲,言语间不时流露出对交州“苛待”荆州商贾的不满。
负责接待的士壹和糜威不动声色,安排其入住驿馆,好生款待。
但在具体谈判和货物查验上,却严格按照新规,寸步不让。
谈判僵持了两日,刘琦似乎有些按捺不住,这日在酒宴上,借着几分酒意,对作陪的士壹道。
“士太守,我荆州与交州毗邻而居,本该同气连枝。如今北有曹操虎视,我等更应携手共进。”
“为何近日市舶司对我荆州商船诸多叼难?甚至无故扣留货物?长此以往,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士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温和。
“刘公子言重了。市舶司依法办事,一视同仁,皆为保障商贸公平,杜绝不法之徒混迹其中,绝无刻意叼难之意。”
“至于扣留货物,必是事出有因,待查清之后,若无问题,自当放行。”
刘琦哼了一声:“但愿如此。只是我叔父在州牧面前,怕是不好交代啊。”
这话已带上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一直沉默旁听的糜威,此时缓缓开口,笑容可鞠,话语却绵里藏针。
“刘公子放心,刘别驾深明大义,必能体谅我交州维护商路秩序之苦衷。”
“况且,如今徐州局势未明,曹操动向难测,我交州与江东孙讨逆盟好甚笃,海路畅通,些许误会,想来也不会影响大局。”
他这话点出了交州与孙策的联盟,以及交州掌握的海贸优势。
隐隐提醒对方,交州并非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刘琦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闷头喝了一杯酒。
宴席不欢而散。
士壹和糜威将情况迅速报知交趾。
士燮得报,只批复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他倒要看看,刘表派这么个愣头青来,究竟是想试探底线,还是另有所图。
与此同时,凌操的水师营地,迎来了首次成建制的出海演练。
五艘新下水的“海蛟”战船,率领二十馀艘改装过的巡逻船,乘着晨雾,驶离了合浦港,向着外海而去。
海风猎猎,凌操站在为首的战船船头,望着前方茫茫海天,心中豪气顿生。
这船比他在郁林惯见的江河船只大了数倍,船首包覆的铁角在初升日光下闪着寒光,两侧弩窗洞开,露出里面黑沉沉的弩机。
“他娘的,这才是爷们该待的地方。”
凌操咧嘴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弩机。
这改良后的强弩需两人操作,射程可达一百五十步,正是水战利器。
副将是个黝黑的疍家汉子,名叫周猛,此刻正大声呼喝着调整帆索。
听得凌操的话,他回头笑道。
“将军,弟兄们操练了这些时日,就等着真刀真枪干一场了。”
凌操环视船上,只见藤甲水兵们各司其职,虽然动作还带着些许生涩,但眼神里都透着股狠劲。
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操练,总算有了些模样。
“报”
了望塔上的哨兵突然高声喊道。
“东南方向发现船只,约十馀艘,看制式象是荆州水军的巡逻船队!”
凌操精神一振,快步走到船首极目远眺。
只见海天相接处,果然出现了一列黑点,正朝着这个方向驶来。
“来得正好。”
凌操摩拳擦掌。
“传令各船,呈锋矢阵,迎上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箭,但都给老子把弩机对准了。”
旗语打出,五艘“海蛟”立即调整方向,如同离弦之箭般破浪前行。
船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水兵们紧紧握住兵器,目光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荆州船队。
对面显然也发现了他们,船速明显放缓,队形微微散开,呈戒备姿态。
双方距离渐近,已能看清对方船上士卒的衣甲。为首一艘荆州战船上,一名将领模样的汉子站在船头,高声喝道。
“前方何人?此乃荆州水军巡防海域,速速退避!”
凌操示意周猛回话。
周猛深吸一口气,声若洪钟。
“此乃交州水师巡海,尔等已越界,该退避的是你们。”
那荆州将领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成建制的交州水师,愣了片刻,随即怒道。
“胡说八道,这分明是荆州海域,尔等这是要挑衅吗?”
凌操听得火起,正要开口,却见对面船队中突然分出一艘快船,速度极快地朝着交州船队侧翼迂回而来,显然是想试探虚实。
“想玩阴的?”
凌操冷笑一声,“传令三号船,拦住它,不必接舷,用弩箭警告。”
旗语再变,位于侧翼的一艘“海蛟”立即转向,船身横陈,右侧八架弩机同时对准了来船。
“嗡—
”
八支弩箭破空而出,带着凄厉的呼啸,精准地钉在那艘荆州快船前方的海面上,激起一排浪花。
快船上的荆州水兵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转舵后撤。这一手远程打击,显然震慑住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