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书房内的烛火,接连亮了几夜。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气,还有一丝兴奋。
舆图上,代表江河与海岸的蓝色线条被朱笔反复勾勒。
几艘精致的“海蛟”船模型在案几上被众人传看、推演。
凌操瞪着虎目,听得极为认真。
不时提出些关于士卒操练、水上接敌的粗粝却实际的问题。
他虽是个陆上猛将,但知晓主公将此重任交托,是莫大的信任,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全涌了上来。
士壹指着合浦港周边的海域,沉声道。
“大哥,船厂那边我已吩咐下去,所有匠作分成三班,日夜赶工,海蛟”的龙骨优先选用郁林送来的百年铁木,保证坚固。”
“只是,熟练的船工还是缺,只能边造边练。”
“无妨,循序渐进即可。”
士燮目光沉静。
“首批十艘,务求精良,以为样板。水师成军,非一日之功。”
他又看向溪娘。
“弩机与火箭,乃水战利器,工巧坊需全力保障。”
“尤其是火箭,保管、运输须制定严规,万勿有失。”
溪娘郑重点头。
“府君放心,奴婢已划出独立工区,由老成可靠的匠人专门负责,定不会出纰漏。”
待到议定大致方略,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只剩下士燮与桓邻。
桓邻捻着胡须,缓声道。
“主公,组建水师,耗费巨大,虽府库如今充盈,然此乃长期投入,且————
恐会引起荆州更深的忌惮。”
士燮走到窗前,夜色中的交趾城已恢复了宁静,只有更夫梆子声远远传来。
“桓先生,刘景升的忌惮,不会因我示弱而减少。文聘之败,商贸之兴,早已让他如鲠在喉。”
“与其被动接招,不如自强筋骨。水师建成,进可威慑,退可自保,这钱粮,花得值。”
他转过身,眼中一片明澈。
“况且,让文弼去操办此事,也是给他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他性子勇猛,却也需独当一面的磨砺。陆上猛虎,若能驭水而行,方是真豪杰。”
桓邻深以为然。
“主公英明,凌将军确是可造之材。”
军令既下,整个交州围绕着“藤甲水师”的组建快速行动起来。
合浦船厂成了最忙碌的地方。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锯声、号子声混杂着海涛,昼夜不息。
士壹几乎住在了船厂,督促进度,协调物料。
新募的船工在老师傅的呵斥下,飞快地学习着。
工巧坊的白龙江畔,一架架改进型的强弩被制造出来。
而在划出的禁区里,火箭的组装小心翼翼地进行着。
凌操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他先是拿着士燮的手令,从赵云麾下和自家郁林旧部中,挑选了五百名水性好、胆气足的老兵作为骨干。
又派人沿着海岸,招募那些世代以舟为家的疍民和熟悉水性的青壮。
交趾城外的军营旁,临时开辟出了一片水师营地。
凌操瞪着铜铃大眼,亲自盯着士卒们操练。
先是穿着特制的藤甲泅水,适应水性。
接着是登船、下船、平衡、摇桨。
这些对陆战精锐来说颇为陌生的活计,开始闹出不少笑话,没少挨凌操的吼骂。
“稳住,脚下生根,你当是骑驴呢?!”
凌操站在岸边,看着一艘小型训练船上歪歪扭扭的士卒,气得直跳脚。
“还有你,摇桨不是让你耍大刀,用力要匀。”
骂归骂,他却也挽起裤腿,亲自下水示范,跟士卒们一起泡在海水里。
这份身先士卒的劲儿,让原本有些怨言的兵卒们心服口服,操练得越发卖力。
这日,赵云巡视城防归来,顺道来了水师营地。
看着校场上士卒们穿着湿漉漉的藤甲练习结阵,又望向远处海面上那些努力保持队形的小船,不由点头。
“文弼兄,进度不慢。”
凌操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海水,咧嘴笑道。
“都是些好苗子,就是这水上功夫,得下死力气磨。”
“子龙,你来得正好,给俺老凌瞧瞧,这陆上的阵型,搬到船上该怎么变?”
赵云也不推辞,他与凌操私交甚好,当下便与凌操蹲在沙滩上,用树枝画起图来。
分析着船上空间有限,如何变阵,如何利用弩箭优势,如何接舷跳帮。
两个当世猛将,一个沉稳细致,一个粗豪勇猛,讨论得极为投入。
就在水师初具雏形之际,北面的消息再次传来。
糜家商队的快船带来了徐州的近况。
果然不出士燮所料,有了交州暗中输送的粮草军械,刘备得以稳住阵脚。
甚至联合吕布,打了几场漂亮的反击,将纪灵的攻势暂时遏制住了。
曹操在兖州消化战果,暂时未有大举南下的迹象。
但探子回报,其麾下谋士武将对于徐州局势的讨论日益频繁。
而荆州方面的异动也更加明显。
凌操派出的斥候回报,荆州水军的巡逻范围似乎又向南扩展了少许。
甚至有几次试图靠近合浦外海,被交州的巡逻船驱离。
“刘表这是坐不住了。”
士燮看着糜竺的亲笔信,对桓邻道。
“刘备在徐州站稳,我交州在岭南大兴,他夹在中间,恐怕寝食难安。水师之事,需再加快些。”
压力层层传递,水师的操练强度更大了。
凌操甚至请求士壹,将刚刚下水、还在进行最后舾装的两艘“海蛟”船提前调到营地,让士卒们熟悉新船性能。
与此同时,交州内部的各项事务也在稳步推进。
“交州通宝”经过初期的震荡,已彻底站稳脚跟,商贸愈发繁荣。
学宫第二届“六科大考”开始筹备,吸引了更多寒门学子。
女学在钱夫人的主持下,也渐渐走上了正轨,虽仍有守旧之士非议,但已无人敢公开反对。
这一日,士燮难得有暇,在钱夫人陪同下,微服出了太守府,在交趾城内闲逛。
看着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流如织,贩夫走卒吆喝声不断,百姓脸上多是安居乐业的满足,他心中颇感欣慰。
行至城南百工市,在一家书铺前,士燮停下脚步。
铺子里,不仅有学宫刊印的经史子集,更有一些浅显的农书、算书,甚至还有交州本地文士编写的风物志。
几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正站在书架前,看得入神。
“夫君你看,”
钱夫人轻声道,“如今寻常人家的子弟,也能买得起书,读得起书了。假以时日,我交州人才必当辈出。”
士燮颔首,正欲说话,忽见街角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名穿着市舶司吏员服饰的年轻人,正带着两名差役,拦住几个推着独轮车的小贩,似乎在查问什么。
那小吏态度不算恶劣,但语气坚决,小贩们则显得有些激动。
士燮示意侍卫不必上前,与钱夫人站在不远处静静观望。
听了一会儿,原来是市舶司在稽查未贴“商会认证”标识的私盐。
那几个小贩声称自己的盐是从官盐庄批来的,只是忘了贴标识。
那年轻吏员并未轻易放行,而是仔细核验了他们的凭据,又采样查看了盐质,确认无误后,才缓和了脸色。
告诫他们下次务必按规定标识清楚,否则便要按章处罚。
小贩们连连称是,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
“这吏员倒是个认真办事的。”钱夫人评价道。
士燮看着那年轻吏员带着差役转向下一处,目光中露出一丝赞许。
“是新科考出来的学子,听说在律法”和算术”两科上成绩都不错。”
“规矩立了,就要执行,否则形同虚设。看来桓先生将他们安置得不错。”
回府的路上,士燮心情颇佳。
内部安定,人才渐显,水师也在稳步组建,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他踏入府门之时,亲卫统领阿石快步迎上,低声道。
“主公,凌将军派人急报,水师营地外,发现可疑人物窥探,已被擒获。初步审讯,似与荆州有关。”
士燮脚步一顿,脸上的轻松之色瞬间敛去,眼神锐利起来。
“带我去看。”
夜色如墨,水师营地外的临时审讯帐内,火光跳跃。
凌操按刀而立,脸色铁青。地上跪着两个被捆缚的汉子,衣衫褴缕,作渔民打扮,眼神却透着几分狡黠。
“说!谁派你们来的?”凌操声如闷雷,在狭小的帐篷里回荡。
其中一个稍年长的汉子瑟缩了一下,嘴硬道。
“将军明鉴,小的们就是寻常渔民,迷了路————”
“放屁!”
凌操一脚踹翻旁边的木桶。
“渔民?渔民会带着这东西?”
他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的铜制令牌。
令牌边缘刻着水波纹,中间却是一个模糊的兽头图案,绝非交州之物。
那汉子眼神一慌,低下头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帐帘掀开,士燮带着一身夜露走了进来。
他没有穿官服,只着一件深色常服,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情形。
“主公!”
凌操连忙行礼,将令牌递上,“您看这个。”
士燮接过令牌,看着那兽头纹路,眼神微凝。
“荆州水师的暗探标识————刘景升倒是心急。”
他语气平淡,却让地上的两个探子浑身一颤。
“文弼,问出什么了?”
凌操懊恼道:“嘴硬得很,只说是渔民。”
士燮走到那两个探子面前,蹲下身,目光如古井无波。
“荆州来的?蔡瑁,还是张允麾下?”
年长探子咬牙不答,年轻的那个却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士燮。
“看来是张允的人。”
士燮缓缓起身,语气笃定,“蔡瑁的人,骨头没这么硬。”
年轻探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士燮不再看他们,对凌操道。
“不必用刑了。关起来,好生看管,别让他们死了。
1
“主公,这不问清楚————”凌操急道。
“问不清楚的。”
士燮摇头,“他们只是眼睛,负责看,不负责说。杀了或废了,刘表还会派新的来。留着,或许将来有用。”
他走到帐边,望着外面漆黑的海面,海风带着咸腥气灌入帐中。
“他们看到了多少?”
凌操跟过来,低声道。
“营地外围的布置,还有那两艘新下水的海蛟”,怕是都看到了。末将失职!”
“看到了也好。”
士燮淡淡道,“让他们回去报信,正好让刘表知道,我交州,不是只有陆上藤甲。这水师,他探不清虚实,反而更会忌惮。
凌操心神一凛,重重抱拳:“末将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水师营地明显加强了戒备,明哨暗岗增加了数倍。
凌操将训练重点转向了复杂气象条件下的作战,尤其是夜间和薄雾时分的编队、突袭。
市舶司的稽查变得愈发严格,尤其是对往来于荆南方向的商队,盘查得极为仔细。
糜威坐镇商会,不动声色地调整着与荆州方面的几条商路。
一些敏感的货物,如可用于军械的优质木材、大批量的粮食,被悄然限制。
这一日,士只奉命前往学宫,协助许靖筹备第二届“六科大考”事宜。
走在学宫新修的青石路上,看着廊下捧着书卷、激烈辩论的学子,他心中颇感振奋。
“士师兄!”
——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士只回头,见是上届“律法”科头名,如今在州牧府刑曹任职的年轻吏员邓杰。
他口吃之症在交州名医调理下已好了大半,只是激动时仍有些磕绊。
“士、士师兄,这是新拟的考、考纲,请过目。”
邓杰将一叠文稿递给士只,眼神明亮。
士只接过,边走边看,赞道。
“条理清淅,切合实务,尤其这案析”一题,选的是去年苍梧抗税案,甚好。”
邓杰得到肯定,脸上泛起红光,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流畅。
“府、府君常言,学以致用。考题若只、只知寻章摘句,便失了选拔真才之意。”
两人正说着,忽见前面一阵喧哗。
几个学子围着一个布告栏,议论纷纷。
“凭什么限制我等议论时政,学宫不是倡导体察民情、关心国事么?”一个高个子学子愤然道。
旁边一人低声道。
“小声些,没见布告上说么?”
“非是限制,是提醒我等需言之有据,不可人云亦云,更不可被有心人利用,散播流言。”
士只与邓杰走近,看清了布告内容。
原来是学宫祭酒许靖与几位博士联名发布的告示,提醒学子在关注北面战事及州内新政时,需明辨是非,以所学知识分析,勿受不实传言影响,更不得私下串联,干预州政。
“看来,荆州的风”,也吹到学宫里来了。”士只心中明了,对邓杰低语一句。
邓杰点点头,略显结巴。
“府、府君与许祭酒,这是防、防患于未然。我等学子,当、当以学业为重,明辨是非。”
士只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父亲说得对,内部的安定,需要方方面面的细致工作。